老爷子是在乎亲人胜过一切的那种人。
陈道师轻声开口，到了此刻，他的声音反而不再锋利如刀刃了，而是轻飘飘如同羽毛。
当人的话无足轻重时，便不得不加大语调，借此装出强大与自信。
而当人的话本身便重若千钧时，便是如蚊蝇一般轻声细语，对方也得小心仔细的聆听。
陈道师如今所说的话，便是后者。
而你不同。
秦川是存在特质的那一类人，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特别在乎，以至于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那显然不是家族，秦川与老爷子不同，不是那种希冀从亲情中得到慰藉的人，甚至与之相反，自己的这位道友淡漠得有些过头了。
陈道师望向秦川的面庞，后者神色依旧古井无波。
这并没有让陈道师恼怒或退缩，他双手抱胸，依旧怡然自得的微笑道：可如你这样淡漠的人，却唯独对秦三才如此在乎。
这便是陈道师所抓住的，与秦川有关的弱点。
世家大族的诅咒，他当然知道，凡是后辈成长到一定年岁，便必定会生出忤逆与反叛之心。
这是残酷到极致的命运，世家大族看起来高高在上，却永生永世生活在恐惧与痛苦中，这是命运标好的一种价码。
陈道师原本未曾多想，秦川忌惮想要杀死自己的人，这理所当然，其余世家大族的每个人都是如此。
只是
他未免忌惮得过分了。
秦川与秦三才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这一点但凡稍微有眼力者，都可以清清楚楚地明辨。
秦三才便像是玩偶或傀儡，被摆弄于手心里，没有一丝一毫挣扎的余地。
秦川是谨慎的性格，理所应当会提防秦三才，却不应当提防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但凡提到与秦三才有关的事，只需稍微不对便会暴怒发狂
陈道师目光凑到近前，死死盯着自己的道友，而面前秦川的脸色依旧古井无波。
虽然如此，陈道师心中却蓦然生出一种直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自己，正行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你这样在乎秦三才，一定有其他的缘由，这与世家大族的诅咒无关。
陈道师微笑起来，越是思考，他便觉得内心越是畅快振奋，如同江河一泻千里：而近来，你帮助他踏入了通玄境界。
在世家大族的前辈族长将要死去之间，后辈是断然不可能踏入通玄境界的，那不止是一个境界，还代表着真正手握有改变命运的钥匙。
而后辈机缘巧合踏入通玄境界的巧合，古往今来当然不少。
只是那样的巧合，不可能存在秦川身上。
这位谨慎的老狐狸，将夸父城中的所有东西都摆弄于手掌之中。
为什么，秦三才能够踏入通玄境？
陈道师看着自己道友平静淡漠如水的脸庞，优哉游哉地微笑道：到这里，便有些接近事情的真相了。
陈道师眯起眼眸，回忆起过往的记忆：我记得，你悟得的真道，与水有关。
这是很久远的记忆了，还是自己未曾修行时，被白家困于漆黑小屋中的事。
那一夜几十尊通玄境界的大人物齐至，那种濒临死地的巨大压迫力，直到现在想起陈道师都记忆犹新。
最后，他凭借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说辞逃过一劫，据秦川所说，他也是借此悟得真道，成为继秦川之后，第二位踏入这一非凡境界的修行者。
但这，只是他的说辞而已。
秦川的确是在那一夜悟得真道，这一点无可置疑，只是他所悟得的真道到底是什么，这却值得捉摸了。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陈道师平静地吟诵，这是秦川的说法，他悟得这样高深的道理，与中踏入另一与常人所不同的非凡境界。
这一点，自己以前从未曾怀疑过。
然而如今越是细想，便越是觉得古怪。
秦川表面看来，的确无欲无求，附和这样的特征。
然而自己的这位道友，陈道师却看得清清楚楚，他明面上淡然平和，暗地里却包藏有天大的祸心。
他不是表面征伐碰撞的杀器，却是暗地里握着兵刃的纤纤玉手，他平和亲切的脸上，却藏着一张狰狞的吞天大口！
他并非不争，只是在用自己的手段攫取着利益，雄心勃勃、壮志激昂，双目赤红狰狞如猛兽。
你悟得的真道，与水有关，但却不是水的平和，不是承载着万物的柔和，不是不与人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陈道师的声音忽然变得剧烈起来，轰隆隆如同洪钟作响，陈道师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老狐狸，他知道，方才的某一瞬间，这只狐狸的神色出现了变化。
那样的变化很小，轻微得几乎不能察觉，但陈道师敏锐地观察到了，且一旦观察，便牢牢握在手心。
你悟的真道，是水的容纳、吞噬、狰狞。
陈道师说出这句话时，心头在隐隐发颤，今日得到的真相太过骇人，哪怕是自己亲口道出的话，也显得近乎不真实。
所谓百川入海，世上的河流有千条万条，可流入海中时，便都碧蓝澄澈如一色。
这是水的特性，两块铁若是想要融合在一起，便需要匠人耐心的捶打。。
而若是想将更多的铁熔断、铸成锋利的刀剑，便需要千日万日的苦工，需要技艺高超的工匠千锤百炼，需要无数的心血。
哪怕如此，能够熔铸的铁块数量也有其界限，技艺再高超的工匠也力有竭时。
唯有水不同。
前条、万条江河汇入海中，都澄澈如一。
没有反噬，无需锤炼，水的特性，使得它无比包容，而包容换句话来说，便是吞噬。
吞噬对方的心智、灵魂，吞噬对方的一切，从中汲取营养，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水不止不柔和平淡，反而是世间最贪婪狰狞的造物。
而你培养秦川的目的
最后的这句话一字一句，陈道师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道友，这只老狐狸瞳孔深处似乎在微微收缩，鼻翼似乎在微微翕动，隐隐约约似乎嘴唇微张，下仔细去看却又平静淡漠如常。
陈道师呼出一口浊气，他知道，时候已经到了。
白书琼还活着，对是不对！
这一句话轰然炸响，噼里啪啦如同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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