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死去。”
陈道师到来时，老村长正高举镶红衫木的权杖，身躯战栗颤抖，许多人围在他的身旁，低眉垂首聆听。
“那一日到来时天幕昏沉，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入目所及尽是青色的河水，浩浩荡荡淹没整座世界。”
“这时有宝船自西方来，其上镶嵌着金玉宝石，璀璨明珠，船首立着大人的神像。”
“大船共有三层，第一层最宽阔，九万九千九百丈。那一层没有饰物，没有仆人，只有那位大人盘坐在中央。”
“第二层次之，只有九千九百九十丈。那是妖兽的居所，他们大开宴会，酒池肉林，驶向末日的彼方。”
“第三层，则只有九百九十丈。那是我们人类的居所……人类出生时便带着罪孽，因此比不上妖兽，好在大人垂帘，给心地最诚者上船的资格。”
老村长狂热，欢喜振奋：“将血肉奉献给妖兽是功德，为村子尽忠而死是功德，猎杀森林外的人类也是功德。功德不够者，将要淹死在青色的河流中，而功德足够者，便可以登上宝船，得享永生永世的安宁与平静。”
这时候有人上前，扯了扯村长的衣袖，那位老村长顿时会意，微笑着道：“道友是从森林外来？”
陈道师并不回答，只是问道：“那位大人是谁？”
他的面目冷峻得像是冰山，胸腔之中，杀意又如烈火一般涌动。
在老者所讲述的故事中，人是最卑微低等的生灵，需要为奴为仆才能够活下去，换取上船的资格。
而“大人”高高在上，受到顶礼与膜拜，掌握着世间最究极的权柄。
这并不公平，短短一个故事里，蕴含的寓意太诛心。
“不可以口诵那位大人的名讳。”
老人微笑，低眉垂首：“你如果想要拜见他，须得往西方去。”
夸父城是在东边，所谓往西去，便是进入森林更深处，更加隐秘危险的地带。
在哪里潜藏着无数的恐怖与诡秘，据说甚至出现过亚圣，老爷子修为臻至化境，已经到达生死境界巅峰，却不能够与之抗衡。
陈道师面色一沉，又问道：“他们说你曾亲眼见过死后的世界，这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老人平静，说出这句话时很笃定。
“可是你没有眼睛。”
陈道师冷冷道。
那老人微笑，用手轻轻拂过眼瞳，其中光华暗淡，惨白的瞳仁一动不动。
“道友应当往西去。”
他没有回答陈道师的问题，而是微笑道：“那里有我的一位老友，他曾与我同行，聆听过死者世界的大道。因此也比我强大得多，已经踏入了生死境界。”
“这村子里的东西，都如你所见了。”
老人微笑，说话时双目平视前方，他目不能视物，只能凭借气息来感知。
“道友。”
他跪坐在地，双手捧着一柄未出鞘的白玉剑：“动手罢。”
陈道师默然。
他目光扫过这座村庄，其中修行者其实不多。
村子里藏有高深的修行法，但修行者却不多，这样的情况本来少见，但在森林里的村落中却寻常。
年纪较轻的孩童坐在小板凳上，支着脑袋，对着村口的大石头懵懂发呆。
年老体衰的老人拄着拐杖，都老眼昏花，忽而抬头，痴痴傻傻地笑。
有一些人的命运生下来时便已经注定了，他们是妖兽行走着的食量，作为贡品、食物。
食物不需要修行，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言语。
陈道师低下脑袋，怔怔地思索着。
他在挣扎，难以做出决定，心头的天平左右摇摆……
最终，他缓缓闭上眼眸，又渐渐地睁开。
少年道师转过头去，没有去看跪坐在地的老人。
“你不杀我吗？”
老村长先是一怔，紧接着欢喜抚掌：“看来阁下虽然出自森林之外，也认同那位大人的道，如此便好极了！将来宝船之上，有你的一席之地。”
陈道师却摇头，笑道：“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不配。”
村子里的人生与死之间的概念太过模糊，他们并不尊重生命，因此牺牲算不上伟大，死去也不算惩罚。
陈道师可以杀了这老人，轻而易举，然而这算不上惩罚。
这老人怀着希望而死，渴望在死后世界中登上驶向彼岸的宝船，这样的结果太美好。
森林中的人类以同族为食，将孩童制作成浑浑噩噩的贡品与肉食，他们配不上这样的结果，死亡对于他们而言，是太过幸福的一件事。
陈道师不杀他们，不是因为不想，而是这些人不配。
“我要带走这些孩童。”
他平静道：“我会抚养他们，帮助他们，教导他们，让他们明白正义与公理，明白死后的世界并不存在。”
“如此一来，他们便会奋斗，会抗争，会将头上作威作福的妖兽推翻、杀死。”
老村长原本坦然赴死，此刻却忽然面色大变：“你……”
他一步步跌退，脸上惨白如纸，那样的结果光是想一想便惊恐得战栗。
死亡对他而言无足轻重，陈道师的话才是沉重的大山。
在死后世界里，英勇的魂魄将归来，末世之中，他将有资格登上镶嵌有琉璃玉石的宝船，踏入极乐的未知世界。
然而若是村落里的孩童被带走，他们也要遭受牵连，成为罪人，不再能够膜拜那位传说中的大人，不再具有登船的资格。
“轰隆！”
忽然间灵气席卷，那老者霎时间发狂，挥舞权杖朝着陈道师从来。
他看起来苍老瘦弱，能为却远超凡俗，此刻挥丈如泰山压顶，恐怖的灵气在其上盘旋。
然而这一击却被陈道师抵挡下来，少年道师双手持剑，气息沉稳如磐石，目光无喜无悲，只有白色的衣袂在晨风吹拂下微微飘荡。
他的灵气太雄浑，大日诀催动之下，真有如一族火红太阳，光芒赤红，逼得人不得不侧目，低头。
“我不会杀了你。”
陈道师微笑，挥笔勾勒起青色的符文，有法阵随之浮现，将老村长笼罩。
这法阵的威能着实恐怖，让老村长使尽全力也动弹不得，他催动灵气，动用法宝，然而这一切都像是泥牛入海。
“不……不……”
老村长面色惨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笑容灿烂的少年。
这少年的笑容灿烂，像是清晨时冉冉升起的朝阳，可辞了落在老村长眼中，却狰狞像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