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车子，吴探员敲开车窗玻璃，最后一次对沈南嘱咐道：“到了镇上，先去找自己人。我已经给那边打过招呼了，他们会配合你的。”接着，又冷冷向老许施压：“我警告你，沈同志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否则……”
老许一个劲点头，像是被猫玩弄于鼓掌的耗子，“知道，知道。”
车子启动，驶出酒店大院，穿街过巷，大半个钟头后，来到h市外围。登上一座立交桥，很快到了出城的收费站。
z省地势平坦，不像沈南家乡那样遍布崇山峻岭。一眼望去，无垠的地表向地平线蔓延，秋收后颓靡的黄色农田、矮小的青色丘陵、无数黑色的高压电桩，都被白雪染上了一层霜，直到天边，隐约能看到一线大湾区的海水，呈现出异样的蓝。
沈南稍稍打开车窗，清冷但惬意的凉风灌进来，让人不由得精神了几分。
出了城，老许的话稍微多了些。
“沈长官，您是去连田镇执行任务吧？”
“别叫我长官。”
“是，是……”他呵呵笑道：“我们连田镇很穷，没啥风景，一般人是不去的。”他话头一转，“其实，我们省，好玩的地方，多了去。h市的湖，n市的海景，都顶漂亮得嘞。”
沈南不答，专心看着路面。
老许畏畏缩缩瞥他一眼，咬了咬下唇，“其实，要是镇上有人犯了大案，该抓，就必须抓！”他似乎在揣摩沈南的任务内容。
沈南看他一脸不自在，平静说道：“放心吧，不是公事。”
“哦，哦。”但老许的反应不像他预料的那样轻松，反而加剧了冲动，“但是，长官，说句实在的，我们那里，出了不少不中用的贼娃！害得我们全镇的名声都不好。”
原来如此，这股愤懑的源头竟出自这里。
沈南一笑，“个别人犯错，跟你无关。”
老许连连摆手，“不是，不是。长官，实话告诉你，连田镇的情况，是很不一样的，不一样。”
他像是痛斥怒其不争的子女般，一股脑倾泻着自己的不满。“连田镇的方言，跟z省任何地方的方言都不同。我们喊妈妈的，不是妈妈。喊姨娘的，不是姨娘。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镇子的人，也听不懂我们的话。加上地方偏远，久而久之，外人都不跟我们来往。”
沈南一边听他讲，一边回想起曾伟的介绍。反正路上无事，不如趁此机会问问看当地的民风。
“听说，国家改革后，你们镇上的人才出来打工？”
老许见沈南乐意开口聊天，兴奋起来，点头道：“是滴，是滴！国家鼓励嘛，沿海省份发展起来啦，好多厂子都要招工。”
“之前都没人外出？”
“没有，完全没有。”老许不无遗憾，“一点不夸张告诉你说，到今天，好多老一辈的人，都以为走到山边边，就到了世界的尽头了。还有，镇上六个村，每个村里的规矩都严得很。要不是这一代的‘姥’明事理，说不定到现在，我们都还憋在村子里嘞。”
姥。沈南记得沙砾曾对他解释过：那是连田镇各个村子的领头，也是村子里年纪最大、辈分最高的掌权者。
“进城都做些什么？”沈南问。
“进厂子、做生意、摆地摊，做啥的都有。但是，不管做啥，总不顺利。”
“嗯？”
“你想啊，”老许叹道：“语言不通，人家多少会跟你……怎么说？保持距离。另外，我们刚进城，也怕被坏人骗。一来二去，连田人就自己围成一个圈子，不跟外地人来往了。久而久之，人家都觉得我们连田人不好相处。还有，”老许指着自己的眉毛，“长官你看，我们连田人的眉毛，跟外地人也不一样。我们就是不说话、不笑的时候，人家都以为我们在发脾气。”
沈南不禁莞尔。要是老许不说，他绝对瞧不出来。如今仔细一看，果然，老许一脸平静的面孔，像是在发怒。
老许苦笑，“z省有句俗话，‘宁惹阎罗鬼，莫招连田仔’。他们看到几个连田人凑在一堆说着叽里呱啦的方言，一个个凶神恶煞，还以为我们在谋划啥阴谋诡计嘞。”
沈南不解，“镇上没有学校吗？学校里总要教普通话吧？”
“教，小娃娃们都学过，说得比我好。但是，头一批进连田镇的学校，还是在我们国家建立之后。”
“建国前没有？”
“没有。”老许的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听村里老人说，古时候的娃娃要念书，都得去外地读私塾。我们镇上只出过一个有名气的大官，那还是清朝的事。不过，你说得对，上过学的娃娃，长大以后，就都走了。反正，我晓得的，只要搬出去住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这个镇子啊，总有一天会人去楼空，垮了的。”
“当地没搞建设？”
“搞啥建设啊。”老许很郁闷，“就前几年，山洪冲下来，毁了大半个村子。国家批了钱，给咱们建了个新农村。房子是变新了，大家伙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连田镇啊……”他眼巴巴望着道路两旁的农田，像有着极深的感慨，“几千年了，当初是啥样，永远是啥样。”
两人偶尔聊几句，说着话，很快到了下午，太阳在半空中一个转身，朝西边滑落。
下午，天空开始出现了乌云，阴影很快遮蔽了敞亮的大地。气温变低，风也变得极冷。沈南关上车窗，打开车内的空调。
老许搓搓手，“沈长官，我看，今天夜里是必须在路上住一晚了。再往前开的话，路上一定积了雪，不到夜里两三点，一定到不了。”
沈南忧心忡忡看了看天空，细小如盐粒的白雪点滴落下，风雪有变大的趋势。
减慢车速，沈南采纳了老许的建议，下了国道，朝小路途中那个能提供住宿的市集驶去。
市集果然不大，靠近后，才露出几分人气。
沈南停下车，与老许一道进了旅店。
“听说，你们当地有个山洞？”
沈南只轻描淡写这么一问，老许却像被雷击中般，身子一挺，“这个，这个……沈长官，您……”
“我听朋友说的，他也是连田人。”
老许松了口气。
“夜里冷，晚上喝点酒吗？”沈南问。
“哦，好，好的。”老许半天没回过神来。
“那个山洞……”沈南哪壶不开提哪壶。
老许闷着头，想了想，接着毅然决然表态道：“沈长官，你不用说了。我想你这次来，多半也是要查那个洞子的怪事……晚上喝了酒，我从头跟你讲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