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听得出廖胖子声线在颤抖。
“医院当时要求我焚烧这具尸体。”廖胖子手指着尸体讲述道,双眼却不忍多看。“我想了点办法,把它弄出来,一直保存到今天。”
尸体的皮肤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原本被皮肤覆盖的肌肉成了身体的第一层,在空气的腐蚀下也变得残破不堪。要不是冷藏室的低温环境,恐怕如今会只剩下骨架吧。尸体上可以发现很多汪大哥曾提到的“黑色洞穴”,它们都呈圆形,大小不一,有的直径约莫三厘米,有的不到一厘米。黑漆漆的洞穴直通身体内部,细看之下,任谁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慌,彷佛内里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注视者的面庞。不知怎么,沙砾想起名著作品中的蜈蚣精,全身遍布着歪歪斜斜的眼珠。
“该查的都查过了,该清理的也都清理了。原本这些洞里,塞满了数不尽的蛆虫。我试过检查这些蛆虫的生理构造,但……”廖胖子不无遗憾叹息道:“十六年前的技术,实在太落后了点。”
沙砾定了定心神,示意廖胖子重新关上尸舱。“当年每一位患者,最终都……恶化成这样了?”
“大都出现了皮肤脱落、肌肉溃烂的症状。但有的抢救及时,在洞穴形成之前,就通过手术切除了体内的恶化组织,命大,活了下来。而那些身体表面已经被蛆虫啃食出洞穴的患者……就没办法了。”
“到今天也没查出这些蛆虫的种类?”
“很难说,”廖胖子锁上尸舱门,挥挥手领着沙砾上楼,“至少与地球上目前发现的蛆虫的生理构造有不一样的地方。”
生物学知识是沙砾的盲区,他只能闷头听廖胖子讲解。
“你知道,蛆虫是苍蝇的幼体,经过蜕皮发育后,它会变成苍蝇。按理说,蛆虫的dna构造,与苍蝇应该是一致的。但,出现在患者身上的蛆虫,却与苍蝇的dna结构有很大不同。”
“不是地球生物?”沙砾心里一沉。
“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解释就是:它是尚未被我们发现的新生物。”回到地面,廖胖子关上暗门,像驱赶不受欢迎的客人一样,推着沙砾出了卧室。“对了,先前你让我回收了一具尸体。死者名叫陈义强,你还记得吗?”
沙砾点头。
“他的体内不也有蛆虫吗?我也检测了这一批蛆虫的dna结构,你猜怎么着,与十六年前的结果一样。”
“但陈义强的身体没有出现穿孔,”沙砾反驳道。
廖胖子坐下来,端起生了锈的陶瓷杯猛喝几口水,“那是他及早把肚子剖开了。要是他不管不顾,你倒看看蛆虫会不会把他肚子咬破。”
这话不无道理。沙砾沉思一阵,问道:“那,这些日子出现的新患者,该怎么……”
廖胖子打断他,“你的职务级别比我高,按说,轮不到我向你下命令。但这次的事,我比你更有经验。这种病,如果不是人为造成的,那么就要考虑‘周期性爆发’的可能了。我需要你查清楚十六年前c市发生的所有怪事,找到它们当中的联系。”
沙砾迟疑道:“如果是人为引发的呢?”
廖胖子眨巴着小眼睛,恨恨道:“那就把罪魁祸首找出来!”
……
回家后,妻子依旧没有做饭。和那天一样,她闷闷不乐,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思考什么。
见叶秋心情不佳,沙砾强装欢笑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妻子推开。
“先说我这边的事,”叶秋直入主题,“今天王大强和嘉音都来过了。我支开嘉音,询问了照片里的问题。”
沙砾脱下外套,倚靠着妻子坐下,洗耳恭听。
“王大强带来了照片原件。果然,照片里,嘉音的身体并没有出现异常,也没有黑色的印痕。”
“所以,画里的黑印,是她母亲的艺术加工?”
叶秋一挥手,“确实如此。但王大强的话超出了我的预料……不,应该说,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据王大强说,他妻子生前极热爱艺术创作,甚至到了狂热的程度。就在十七年前,也就是刚怀上嘉音的时候,为了排解孕期的无聊,她加入了c市一个美术同好会,与本市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所谓艺术家混在了一起。”
沙砾一挑眉毛。
“这个同好会里的人,大多是失意的美术爱好者。他们的作品也往往得不到主流美术圈的赏识,因此抱团取暖,互相安慰。到后来,关于美术理论的讨论,也变得越来越极端。”
沙砾一阵头疼。白天接受了一大堆生物学教育,没想到晚上回家又要上美术课。
“因为时隔已久,关于他们的事,我只是略有耳闻。听前辈说,这批人渐渐自成一个流派,并自称‘污迹派’。”
“污迹?”沙砾脑中浮现出嘉音母亲的画作。
“他们认为,美术的终极目的,不是表现一时一瞬的场景与人物,而应该把事物从生到死的周期完全体现出来。比如说,要绘制一棵树,既要在树枝上画出春天的新芽,也要画出秋天的落叶。同理,若要绘画人物,则既要画出婴儿般的白嫩肌肤,又要画出将死之人的枯萎面容。”
“那不是……金大侠笔下的‘枯荣大师’吗?”沙砾年少时遍阅武侠小说,当即反应过来。金先生的著作中,确实曾描写过一位“半边身子细嫩光滑,半边形同枯槁”的高僧。
叶秋微微点头,“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总之,正因为在原本美好的事物中添加了丑恶的画笔,所以他们的画作看上去就像染上了脏兮兮的污垢,因此得名。”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污迹派虽不归属于主流美术圈,但在十几年前,确实在国内外引起了一股震动。为了为自己正名,他们还胡乱‘拜师’,把这套思想追溯到了一位国际知名的美术家身上。”
说到这里,叶秋从手机里找出几张照片,递给丈夫。
“这是我常对你提起的一位日本画家:佐佐木森,我很喜欢他的作品。”
沙砾接过手机,看了半天,却丝毫没领悟画中含义。
提到自己的兴趣,叶秋不禁有几丝兴奋。“佐佐木先生的画作在业内被称为‘无名的恐惧之源’。这几副作品的名字叫‘童年的梦’,画面中除了几只巨大的手,和远处一张渺小的脸,别的地方都漆黑一片。但,”她为丈夫讲解道:“这其实是婴儿视角下,父亲或母亲伸出双手将自己从摇篮中抱起的场景。”
听了妻子的解惑,沙砾这才恍然大悟。他疑道:“既然是父母亲,为什么我越看越不舒服?丝毫没有温馨感。”
叶秋笑道:“因为婴儿的梦中,可不仅仅有父母,还有无数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拿回手机,问道:“明天西城区正好有佐佐木先生的画展,要不要同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