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女厕所后, 我登时傻眼了。
我忘记女厕所和男厕所不一样,女厕所里只有隔间!
费奥多尔用力拽了下自己的胳膊, 没拽出去, 于是一脸冷淡地看着我:“怎么, 你还想跟我进同一个隔间吗?姐、妹?”
“……咳,还是算了吧。”
我默默松开手,看他自然而然地推开一扇隔间门, 走了进去。
真是太自然了, 自然到他仿佛就是个女的。
没能成功坑到费奥多尔, 我只好遗憾地离开了盥洗室, 不过我没走远, 就在门外暗搓搓地守着,寻找搞事的机会。
结果守了半天也不见人从盥洗室出来,我只能又去敲了敲门:“那个……费奥多娃, 你怎么还不出来?掉马桶里了?”
里面的人没说话。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突然想到某种可能:“难道你忘带纸了?!”
这次对方虽然沉默良久, 但总算是说话了:“隔间的备用纸筒被用完了。”
从这句话里,我仿佛听到那份隐藏在故作镇定里挥之不去的尴尬。
我摁了摁唇角, 把翘上去的弧度用外力压下去。
“你不知道这边的女厕所一直没有备用纸吗?”
隔间内的费奥多尔再次沉默。
他既然不知道,那么平时应该都是去男厕所的。
想象着穿小裙子的费奥多尔偷偷溜进男厕所,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也没有多余的纸, 要不我去帮你拿点?”
不等他回应, 我立刻跑到盥洗室外, 把正在维修的标示牌挂在门上。
顺便我还入侵了费奥多尔的手机,让他打不出去电话。
至于他现在的技术水平能不能破解我设置的屏障,我觉得大概率不能,八年后我们还可以拼一拼。
所以现在,除非他在盥洗室内大喊“我没带纸”,让声音传到外面,不然他只能一直在待在厕所里,直到打扫卫生的人进去发现他。
当然,如果他兜里有钱的话,也可以用纸币哒!
成功把费奥多尔困在厕所里,这让我的心情十分愉悦。我一直保持着这份愉悦,直到返回工作岗位上——
1号重病室门口,有几位医护人员,一张蒙着白布的床正被缓缓推出病房。
我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在这种场合嬉皮笑脸,是对亡者的不敬。
我面无表情地抬步继续向前走,和推病床的人擦肩而过。
走进1号重病室,我先是迅速扫了一圈——3床空了出来,是那个怀念和男朋友在夏威夷度假的大叔去世了。
上午我刚推开这扇门没多久时,他还说过自己即将去天堂和爱人团聚。
在场的医护很有经验,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动作很是麻利地收拾好抢救设备,又给床铺换上新的床单被褥。
就连同病房的病人,也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也是,住在1号重病室的人们,全部都与死亡比邻而居。
我和他们同样,也没什么特别深的感触,毕竟目睹死人、甚至亲自动手杀人,于我而言同样是司空见惯的事,最多就是感慨一下命运的无常。
倒是医生护士的白大褂衣兜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五颜六色的卡纸,看着花里胡哨的。
等到他们沉默着离开病房,2床戴着绒线帽的奶奶朝我勾了勾手指:“玛利亚,来。”
我走过去,轻声问她:“怎么了?”
老奶奶颤颤巍巍地手指从枕头下面掏出几张手绘卡片:“这是3床的瓦伦留给所有帮助过他的义工的礼物。这间病房有项传统,每个病人都会提前做好贺卡,死后由病友转交给帮助过他的工作人员,以感谢大家的照料。”
我愣了下,一时没去接。
刚刚医务人员衣兜里的卡片,就是这个?
她不由分说地把那叠贺卡塞进我手里:“你帮他转交给那些工作人员吧。哦,你的那张也在里面。”
我露出茫然的神情:“我上午才来的,也有吗?”
“因为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午休的时候他就在做了。”
2床的老奶奶摇了摇头:“可惜他没能画完就走了。”
我默默地找出自己那张半成品贺卡。
那是张银色带细碎闪光的卡纸,像洒了月光一样,正中央画着一个白发红眼的小女孩。
做贺卡的人明显不太会画画,笔触十分笨拙,人物走形,表情简陋,倒是“秃”这个特性把握的很到位,小女孩的头发看着有点少……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距离我刚穿越回来,这头发少了差不多快一半。
啧,辣鸡异能,毁我青春。
开了一会小差,我的注意力又回到贺卡上。
银色卡纸最上面,还有用彩笔涂抹的卡通字,又萌又胖的字体写着“祝玛利亚”的俄文,写到一半就没有了。
这张贺卡的制作者,他在人生最后一件事,是在送给我祝福。
可惜完整的祝福是什么,我再也问不到了。
如果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记住了“瓦伦”这个名字,弯了弯唇角,对老奶奶说:“我会好好留着的。”
下午没有人再要求我做任何事,无论是跳舞还是唱歌,亦或是讲故事。
“最晚不会超过明天早上,这个病房的氛围就会恢复之前那样……嗯,折腾我给他们唱歌跳舞表演杂技。”
我在心里默默腹诽着。
下班之前,我把贺卡分给相应的工作人员,最后只剩下属于我自己的那张,和今天被分到其他病房的费奥多尔……不知道他有没有从盥洗室脱困。
于是我偷偷去了那个盥洗室外面。
“一下午过去了,你终于想起送纸了?”
身后传来凉飕飕的嗓音。
我倏地扭过头,费奥多尔抱臂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脸上看不出喜怒的样子。
我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说:“抱歉啊,突然被叫去做很重要的工作,结果忙着忙着就把你忘记了。”
费奥多尔微微颔首,鼻子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嗯”,也不知道信没信。
我觉得他没信。
“你怎么出来的?”
我打量着他,好奇地问道。
费奥多尔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我说没带纸,你就真的相信我没带纸?”
我:“……”
卧槽,他驴我!?
等等,有可能是真的没带纸,这句话只是他为了给自己挽尊!
所以他究竟带没带纸?
思绪纷呈间,我听到费奥多尔慢条斯理的声线:“倒是我手机打不出去电话这件事……”
他停顿片刻,笑得高深莫测:“挺有意思,值得探究一下。”
我光明正大地回视过去,朝他坦然地笑了笑:“生活不易多才多艺,雕虫小技您多海涵。”
适当的威慑和警告是有必要的,就像我知道费奥多尔有问题一样。我想,他也一定觉得我有问题,同时也知道,我察觉到他有问题。
以八年后他对我的态度来看,冲突避无可避。
贫了几句嘴,我把属于费奥多娃的贺卡递给他:“这是瓦伦给你的。”
他没有接,只是挑了挑眉。
“瓦伦是谁?”
我默然片刻,说:“是3床的那个叔叔,今天中午他去世了。”
“哦,是他啊。”
费奥多尔漫不经心道,伸手就要拿走贺卡。
我的手往回缩了一下,用狐疑的眼神看他:“你会好好保存的吧?”
少年的嗓音清清淡淡的,带着三分疏离和冷漠:“视情况而定。”
也就是说,方便的话会带,不方便就扔掉。
我抿了抿唇角:“那暂时放我这里。”
听到我这句话,费奥多尔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我一眼,轻轻嗤笑一声,扔下句“随便你”就走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渐渐离开,下班后,把两张贺卡交给了娜塔莎。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走了,还是交给娜塔莎这个细心的女孩保管比较靠谱。
娜塔莎的手半伸不伸的,像是有些迟疑:“这……为什么交给我保管?”
“我不擅长整理东西,怕弄丢,所以拜托你了。”
娜塔莎把贺卡接过去,看到属于费奥多娃的那张,她的脸色变得有点奇怪:“她也不擅长整理东西?”
我点点头,煞有介事道:“是啊。”
“看来你们的关系还不错嘛……行吧。”娜塔莎嘟囔着,把贺卡小心地夹进书中,又郑重地把书塞回背包里。
随即,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喟叹:“这样的贺卡我曾收到过一叠。与其说是贺卡,倒不如说这是一张张在通往天国的车票上撕下来的票根。”
我没有接话,静静地听她抒发自己的感想。
“义工刚开始都是被分配到1号病房,我想医院也是有深意的吧。最初我很不耐烦,总觉得这些病人是故意为难我。”
说到这里,娜塔莎笑了笑,带着几分怀念:“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他们确实是故意为难人。”
“不过,用通往天国的票根,来交换人生最后一次不太过分的任性,倒也可以接受。”
娜塔莎语气愉悦地说道,顺势转移了话题:“对了,今晚做红菜汤,配街角面包店新出的法棍。”
那个能用来打棒球的法棍?
我皱起了脸:“那个面包是很便宜,但是它好硬!”
“所以晚上做汤嘛,不可以浪费!”
……
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陆续收到了五张“天国票根”,四月磨磨蹭蹭地走到中间时,终于有新来的义工接替我的工作。
我决定在复活节后离职。
毕竟一开始是想监视费奥多尔,没想到他三月中旬就离开了玛利亚济贫医院,不知去向,我也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只是当时没有新义工,1号重病室调不来人手,我这才决定再等待一个月。
复活节当天,医院组织了一场小型舞会,毕竟这是一家济贫性质的公益医院,规模不大,即使工作人员和患者共同庆祝节日,人也不算多,完全招架得来。
宴会未开始前,娜塔莎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哎呀,送给患者的复活节彩蛋我落在福利院了!”
我站起来:“我陪你回去——”
“不用。”娜塔莎连忙把我按回去:“我自己取。”
她就这样匆忙离开,直到宴会开始都没有回来。
“难道彩蛋找不到了?被谁偷吃了?”
我刚想打电话问她是不是找不到彩蛋了,医院外面骤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
“轰!”
哪里爆炸了!?
我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其他人也被这个声响吸引,纷纷停下手头正在做的事。
那巨响来自福利院的方向,透过玻璃窗,我甚至看到福利院上空盘旋着灰色烟尘和火光。
我蹭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跑出举办舞会的大厅。等远远地看到那座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的房子,我奔跑的脚步陡然停下来,两条腿沉重地如同灌了铅,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
早上离开时,那座房子还是完整的,现在已经是半坍塌状态。
最终,我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味的空气,慢慢抬起脚走过去,扒开围观的人群挤到最前面。
熊大和熊二倒在门口,皮毛上有弹孔,之前没有听到明显的枪声,说明袭击者带了消|音器。
带消|音器,是不想弄出大动静,最后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把整座小镇都吵醒了。
子弹洞口不是普通的捕猎用枪,口径不相符。
“黑帮。”
这个词瞬间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收回目光,没有再继续往前走近那片废墟。
我想,院长和那群孩子应该被埋在废墟下了。
就算现在施救,也会有人死去。
“可惜你那个姐姐,如果她不回来拿彩蛋,说不定能保住一命。”
不知何时,消失近一个月的费奥多尔重新出现,在我身后说道。
我没有回头,淡声询问:“你做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说:“听说过‘死屋之鼠’吗?”
我仿佛没听见他说什么,又问了一遍,嗓音略微发紧:“你做了什么?”
”当初那个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吧。“费奥多尔用的是陈述句:“我很好奇,我们之前明明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还能模仿我的声音。”
他笑了笑,嗓音微凉:“你在哪里见过我吗?”
我没回答他,扭过头,一字一顿问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福利院的地下埋了定时炸|弹和发信器而已。”
“为什么要这么做?”
费奥多尔歪了歪头。
“我调查过你的身份,你的母亲高穗育江是日本人,而这座房子前主人的妻子,刚好也是日本人。”
停顿片刻,他继续说道:“房子的前主人是你的父亲,他是‘死屋之鼠’的前首领。”
我双唇紧紧抿着,没有说话。
费奥多尔轻描淡写道:那个发信器属于你的父亲,在我的远程操控下,发信器断断续续地显示了福利院的位置,便于‘死屋之鼠’最后那批残党找过来。等到把他们引到福利院,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略带几分讽刺地说:“你父亲创立的组织,最终亡于他的旧宅,这不是很有宿命的意味?”
我的表情渐渐沉下去:“我不想了解什么‘死屋之鼠’,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提前通知福利院的院长和孩子们,让他们规避危险?为什么要让这些无辜者牺牲。”
“无辜?”
费奥多尔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轻笑了一声。
“这座福利院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一个家庭靠着贩毒的父亲赚来的赃款,过上了富足生活,那么这个家庭里所有人都不无辜;同理,贪污犯的父母妻子儿女,只要接受过贪污犯的馈赠,他们同样并不无辜。”
费奥多尔加重语气,却依旧是那种带着冰冷温柔的声线:“上面只是举两个例子,那些孩子的父母亲人,有毒|贩,有贪官污吏,有杀手,也有其他类型的犯罪者。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祖辈的庇荫和恩赐,也在耳濡目染中,或多或少‘遗传’到家人的不良行为。”
“而卡拉马……”
费奥多尔话音微顿,继续说道:“他的确有杀人的案底,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在你来到这家福利院之前,他除了是院长,还有第二个身份。”
“他依靠诈骗赚取赃款,以维持福利院的运行。”
我骤然睁大眼睛,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
费奥多尔勾起唇角:“直到今年一月份,这家福利院都不在政府投入的公益济贫范畴里,那些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建立在其他人的血泪上。”
“这就是原罪,有罪必将受到惩罚。而这座福利院的所有人,皆是如此。”
“所以我只是把他们送到该去的地方赎罪,仅此而已。”
我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终单手覆在半张脸上,嗤笑一声。
“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审判者?还是神明?”
在我看来,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立场也是。
对错没有绝对的概念,黑白也无法完全对立。倘若一定要将它们割裂开,那最终黑将不是黑,白也不是白。
就像我不敢保证,安吾先生从来没有牺牲过无辜者;不敢保证,苏格兰和波本在卧底期间从来没有伤害过普通人;不敢保证,我的师父在找到“道标”前,从来没做过令他后悔不已、时常会经受内心良心拷问的错事。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原罪,一生都在黑白之间的灰色罅隙里艰难前行,并努力使自己不迷失方向。
“你如果愿意把我看作神明,倒也不是不可以。”
费奥多尔朝我伸出手,手心向上,话音里多了几分真诚:“福利院从此将不复存在。玛利亚,你没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所以要不要跟我走?”
我退后一步,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
费奥多尔仿佛没看见我的抗拒,依旧向我伸出手。
“你的父亲最初构想的‘死屋之鼠’并不是犯罪组织,也因此和组织的高层产生矛盾。你可以继承父亲的遗愿,让我们来创造一个全新的、符合你父亲所期待的那个‘死屋之鼠’。”
我定定地看着费奥多尔两秒钟,叹了口气:“你在以什么身份和立场跟我说这种话?这么为我们父女着想的口吻,是想要入赘吗?”
费奥多尔短暂地皱了下眉。
“不,你只是想借用我的身份,让我成为你的傀儡而已。”
我转过头,目光落在福利院的废墟上,声音轻飘飘的:“他们在渐渐变好。偷窃的被我揍到再也不敢向别人的钱包伸出手;屡教不改的被赶出去,再也没回来;娜塔莎梦想成为一名护士,为这个目标努力了很多年;院长最近喝酒比之前少,拿到政府第一笔救济金后,就找了个靠谱的老师……”
费奥多尔沉默片刻,说:“这些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
我轻笑一声,慢慢倒退,转过身与费奥多尔背道而驰。
“但是他们,与我有关。”
神明座下的天使会追求绝对的黑白对错,会试图建立一个完美的乌|托邦、理想国。
可我不是什么天使啊,我明明是恶魔。
我的步伐越来越快,冬天将要离去,虽然扑面而来的风依旧比横滨寒冷很多,但是四月的气流照比前两个月,已是温暖不少。
我跑到附近的那条河边,周围没有人,都在福利院那边看热闹了。
河面冰层尚未完全融化,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没有任何犹豫的纵身一跃。
“噗通!”
薄薄一层透明的脆弱冰层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力,瞬间溃散,融于水中。
我感受到自己在慢慢下沉,努力压抑着游泳的本能。
这时,忽然有只手拉住了我。
费奥多尔跪在堤岸上,和雪水融在一起的泥浆染黑了他毛绒绒的大衣和衣领。
他艰难地把我的半个身子从河里拽出来,用很不理解的语气问道:“你要给福利院殉葬?”
我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也是这条河,他也是这样跪在冰上,同样对掉进水里的我伸出手。
而这一次,我没有借他的力量爬上岸。
我骤然伸出双手,一手钳住他的手腕,一手揽住他的后脖颈。
“本来还想着之后再对付你,既然你非要跑过来——”
我紧紧缠住费奥多尔,像一条正在捕食的章鱼,用力压制住他的挣扎。
“那就一起死吧!”
我说着,把费奥多尔硬生生拽进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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