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啸站在一个小院儿当中，面前是一间破旧矮小的平房。院中的一角，种着不少花花草草，有个穿着洗的有些发白的衬衫的男人正在哼着小曲儿给它们浇水。
孙啸看着那无比熟悉的背影，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发出声音。
爸爸！爸爸！
屋里跑出个小男孩，脚用力踩在地上，蹬蹬蹬的作响。他跑到男人身边，踮起脚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你快看！我刚才抓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男人弯下腰，它飞到屋里面去了吗？
嗯！男孩使劲儿点点头，把盖在一起的手伸到男人脸旁，格外小心地打开了一条缝，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男人看了看，非常配合地惊呼一声：太漂亮了！爸爸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小蝴蝶！
小男孩对这句话十分受用，他笑得更加开心，然后突然摊开手掌，双臂向上一抛：飞吧！
蝴蝶重获光明，扑棱扑棱翅膀飞向了高空，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男人愣了愣：怎么放掉了？
它应该和我一样，喜欢自由吧！男孩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我只是想和爸爸你分享一下这份美丽，并不是想要占有它。
小磊真乖！男人听了他这番话，颇为欣慰，他一把抱起男孩，将他举得高高的，自己在这玩会儿，妈妈就该回来了，我去接她，顺带给你买冰棍儿吃！
男孩红扑扑的脸上带着兴奋：好耶！我要吃绿豆口味的！
知道了。男人把他放下，摸摸他的头，自己乖乖的，不许乱跑啊！
小男孩脆脆地应了一声，蹲到旁边的小沙堆处兴致勃勃地玩儿了起来。
男人看了他两眼，又把花草整理了一遍，然后在院内的水笼头下冲了冲手，甩着钥匙出了门。
咔啦。
门锁被轻轻地落上，孙啸目光恍惚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涂着红漆的木门，久久没有回神。
没错，这是他曾经的家，是他七岁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刚刚那个带着一脸满足笑容浇花的男人，正是他的父亲，但那个小男孩却不是孙啸他自己。
小磊孙啸小声喃喃着，犹豫片刻，慢慢向小男孩靠近了过去。
根据刚才父亲从自己旁边淡定擦身而过的反应来看，孙啸知道，他们应该是看不见自己的。
天边有朵洁白的云，就像棉花糖被唤作小磊的男孩将沙子堆成一个蒙古包，边哼歌边左右拍打着，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身后站着个将近一米九的高大男人。
孙啸之前站在远处，一直都没有看清男孩的样貌，此时到了他身边，侧身一看，他才发现，这个小男孩，长得和自己父亲有六七分相似。
轰——
尽管在刚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看清楚以后，孙啸脑中还是炸开一声巨响，呆愣在原地没了反应。
小磊依旧在对着自己建出的宏伟建筑进行静心雕琢，他拍拍打打了一会儿，抬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自言自语道：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听到他的声音，孙啸才回过神，他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几步，沉默地看着男孩踩着拖鞋跑去洗手。
这是他的哥哥。
因为家人的隐瞒，时至今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位哥哥，第一次亲眼看清他的容貌。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种方式。
等等！
孙啸突然皱起眉头，看着男孩认真洗手的样子，他有些困惑地想：这种方式，是哪种方式呢？
吱呀——
正在他陷入思考和迷茫时，院子大门再次发出声音，有两个人边说话边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妈妈！小磊飞奔过去，一头栽进其中一人的怀里，你出去了好久啊！
孙啸看着那个女人、自己的母亲，无比温柔地揽着男孩，轻笑道：你昨晚不是说想吃冰镇西瓜吗？妈妈特意去隔壁街赵爷爷那儿买的，听说他们家瓜是这片地方最甜的！
哇——小磊发出一声欢呼，冰西瓜！冰西瓜！
孙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手上拿着个裹了一层薄纸的冰棍儿：给，先把这个吃了！一会儿该化了！
谢谢爸爸！小磊欣喜地接过，拆开以后先分别给父母咬了一口，然后才坐到旁边的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小心而满足地吃了起来。
夫妻俩慈爱地看了会儿男孩，然后才又说笑着进了屋。
孙啸站在沙堆旁，看着男孩手中慢慢变小的绿色冰棍儿，喉咙突然有种火烧起来的感觉。
他小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父母学历都不高，很长时间都没找到什么正式工作，靠着种花卖花为生。自己出生之前，父母就差不多已经卖了六七年的花草植物，偶尔还会有一些其他兼职。在孙啸的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阳光火辣的夏天，他为了喝一瓶汽水和父亲磨了几个小时，但最后，直到小卖部关了门，他都没有要到那几毛钱。
家里没有闲钱给你买零食，你得懂点儿事。再这样不听话，信不信我把你扔到山里不要你了？真是作孽，老天怎么把你这孩子给了我
那是他大哭之后，父亲对他说过的最后的一些话语。
没有歉意，没有安慰。相反，那话语里充斥着的，全是责备威胁与不耐。
那天晚上，小小的孙啸站在已经锁门的小卖部前，映着月色透过玻璃窗看着那一瓶瓶放在冰柜里的汽水，脑子里除了懂事二字，竟再无其他。
看着小磊吃完冰棍儿，又喝了母亲端出来的果汁，孙啸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为了一瓶汽水而那么执着。
因为他那时候最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爸爸妈妈到底爱不爱我。
每个人都有心细的一面，即使是性格大大咧咧的他也不意外。而父母，就是他最为关心的那处。年幼的他懂事敏感，和同龄人相处在一起，看多了其他父母是怎么对自己孩子的，再想想对自己鲜少有关心的爸妈，心中生出这样的疑问也是在所难免。
于是为了找办法解答自己的疑问，从出生以后，将近七年，他第一次壮着胆子向父亲提出了自己的愿望，然而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幼小的内心开了个血淋淋的大洞。不管当时父亲说的那些话里含着几分真心几分生气，它们也都如去不掉的疤痕一样，深深烙印在了他心中。
从那以后，孙啸再没有问家里提出过任何需求。哪怕是后来家里条件一点点变好了，父母开始主动向他询问、送他礼物后，孙啸也没有再表示过什么。没有惊喜，也没有兴奋，他通常都只是淡然地笑着谢过父母，然后将那些东西拆都不拆，放进柜子里。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动手能力越来越强，很多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靠他这双手，自己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这是孙啸后来的人生中，最为认同的一句俗话。
唉。中断回忆，他拍拍自己的脸，小声嘀咕道，伤春悲秋的，一点儿都不爷们！
在他愣神的这段期间里，孙母已经捧着切好的半拉西瓜出来了，她将西瓜放到院里的小桌子上，递给小磊：快！之前就冰好的了！尝尝甜不甜！
小磊照着中间挖了一大块儿，先递到孙母嘴边：妈妈先吃！
孙母笑了笑，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哎哟！好甜！
小磊一听，立刻扭头朝屋里大喊：爸爸，快来吃西瓜！
你们先吃！孙父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我先把面和出来。今晚吃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
太棒啦！小磊振臂欢呼着，我今天真是太幸福啦！暑假最棒！
孙母看着他，一双眼睛中的慈爱简直满到快要溢出来。
孙啸心中一阵抽痛，他微微弯下腰，手捂着胸口，转过身不再看他们。
这就是我的孙啸停顿片刻，哥哥么。
他忘记了其他，没有去思考心存的怪异，只一心盯着那和谐快乐的一家人。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父母了，他眼中带着一丝无法轻易察觉的哀伤和思念，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夜色降临之时。
屋里热，他们是在外面吃的晚饭，吃过没多久，孙父孙母出去和街坊邻居聊天，小磊则跑回了屋里看动画片。
孙啸默默地踏进屋内，那熟悉的环境和家具摆设，让他一瞬间眼眶有些发酸。
小磊姿势乖巧地坐在沙发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画面，格外出神。
孙啸在后面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想出去看看父母他们。
怎么，这要走了？来了这么久，不做个自我介绍吗？
就在他抬脚转身的那一刻，一道带着诡异感的、属于幼童的声音，在屋内清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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