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宜嫁娶、祭祀、祈福、酬神、订盟、冠笄、裁衣、合帐……
对于道政坊杨府的下人来说,这一天算是这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了。杨家的嫡长女要出嫁,这是关乎整个弘农杨氏的大事,嫁的是声名显赫的清河崔氏。
天下姓氏以太原王氏,博陵、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赵郡李氏为首,这些门第大抵是从魏晋甚至秦汉就兴起的世家望族,杨氏与崔氏联姻,可谓锦上添花。
主人家兴盛,下人出去也跟着风光。
“那大雁这两天不吃食,二丫你去看看,好歹喂口水喝。要是待会儿婚仪上死了,可仔细你的皮。”一个为管事的仆妇大声喝道,吩咐地下小丫头照看大雁。
世家大族规矩多,结亲要严格按照六礼执行,男方使者需要执雁为礼送与女家。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以雁为礼,象征阴阳和顺,也象征新娘的忠贞专一。
不过大雁要是活雁,事后还要放生的,不然不吉利。
二丫连连应声,转身出门却迎面撞上了杨铉,还将杨铉撞地一个趔趄。
这二丫是新来的,早听闻杨将军恶名,动辄就要拿鞭子抽人,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小侯爷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冲撞您的。”
老侯爷受封信武侯,杨铉从小就是世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外头的人喊他将军,府里的人都称他一声小侯爷。
杨铉捂着肩头,咳嗽了两声。抬手一看,手上沾了血迹,看来是伤口崩裂了。
他有这么吓人吗?杨铉烦躁地挥挥手,示意她赶快离开。
二丫如蒙大赦,拔腿开溜。
刚走没几步,忽又听杨铉说道:“站住。”
她以为是小侯爷反悔了,想降罪,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来,垂着头不敢说话。
“可知道柳娘子到哪去了?”杨铉问道。
“小侯爷是问柳典仪吗?她去崔府‘铺房’了,这会子应该快回来了。”
时下婚礼有个讲究,就是“铺母卺童”,即在结婚当天,女方派一名有声名的妇女到男方家“铺房”,展示女方陪送的嫁妆。崔家门第高贵,有时连皇族也不放在眼里,不肯主动与之为婚。杨氏长女虽然是嫡长女,但不在五姓之列,很有必要在“铺房”时显示一下娘家的实力。
杨铉听闻柳青萍不在,点点头吩咐道:“等她回来告诉她一声,到我的鸿竹轩来一趟。”
二丫自然痛快答应了,心里想这位柳典仪可真是个有福之人。长得美貌不说。本来出身贫寒,却立下了救驾这样的不世之功,这下连出身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可是我朝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官啊,而且似乎很得小侯爷的青眼。
这位典仪似乎是受了点风寒,几天前小侯爷将她带进府里,吩咐下人好生照顾,不许拿婚仪的事情烦她,只要在婚礼当天走个过场就行。她联想到坊间二人的传闻,看来,也许这位柳娘子就要成为小侯爷的贵妾了。
“呀,柳典仪,您回来啦?小侯爷正找您呢。”二丫离得老远就听见大雁嘎嘎直叫,还以为当差的人不小心,没想到在这碰到柳青萍。
柳青萍此时正在给大雁喂水喝,女方家请了六位证婚人,证婚人又称作赞引。
婚礼之上,赞引是要手捧六礼的,她作为赞引之一,捧的就是这只大雁。
最近糟心事已经够多了,她可不希望这只大雁死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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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铉独坐在房间里,脱了上衣,查看肩上的伤口,果然刚才那一撞,纱布下隐隐透着血迹。
自从乐游原之后,柳青萍已经有几天没见到杨铉了。
来到鸿竹轩,见门是虚掩着的,柳青萍提步走上前去。推开门,就看见杨铉坐在榻上,裸着上身,旁边放着药匣子。身子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扭着,似乎是要解开包扎。
“好好的,怎么伤口又裂开了?”柳青萍走过去,坐在杨铉身旁。
杨铉转过身,指了指后腰上的绳结,示意她解下来。
杨铉身上的纱布缠了好几层,在解开后腰的绳结后,她不得不伸手绕到他胸前。
这个姿势看起来像是从背后拥抱他一样。
她第一次仔细观察杨铉,常年在外征战的人本应该肤色黝黑,他的皮肤倒很白,只不过宽阔的背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
除了旧伤,还有有新添上去的鞭痕,那是替柳青萍挨的。
纱布拆到最后一层,粘连住了肩膀上的伤口。
伤口从肩膀蜿蜒至胸口,十分可怖。柳青萍光是看着都觉得痛,她一时也不敢贸然揭开。
杨铉低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幼白细嫩的额头上,泛着点点汗珠。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像是捧着易碎的瓷器一般。下心翼翼,生怕一个失手就要打碎。
他年少从军,受伤是家常便饭。一场仗打下来,多少士兵伤亡,缺胳膊短腿都是常事,医帐里的麻沸散不够用,咬着木棍截肢的也不是没有,这伤虽然不轻,但捱一捱也就过去了,哪里用这样小心伺候。
不过,被人小心呵护的感觉其实也不坏。
“动作快些,越是仔细就越疼。”他提醒柳青萍。
柳青萍沉了一口气,轻轻撩起纱布的边缘。皱着一张小脸,转过头去,刷地一下掀开了纱布。
她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等了半天,似乎没听见杨铉痛苦的声音,或者是呵斥什么。
这个女人,叫她快一点,还真是不掺水分。她一看就没有照顾受伤的人的经验,正常这样长的伤口,都是从一头掀开,再到另一头。
结果柳青萍直接拎着两边布头,从下往上,整个往上扯。
他强忍着才没出声,实则伤口钻心的疼。
柳青萍瞧瞧睁开一只眼睛,看杨铉没什么反应,这才放心下来。眉眼舒展,冲他谄媚一笑:“嘿嘿,我瞧着我手法似乎还可以,不比外面大夫差。”
杨铉疼得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冲她点点头。
柳青萍正得意,就见杨铉肩上狰狞翻卷的伤口,流下好几股鲜血,好像涓涓流下的小溪。她立马慌了神,七手八脚地拿着手里的纱布,按在他伤口上,想止住这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