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多好乐舞，圣人更是个中好手，国宴上自然少不得声色歌舞。席间不止来了云韶府的诸位供奉，还来了不少擅乐舞的天子近臣。
善高丽舞的国子祭酒、善浑脱舞的工部尚书、善胡旋舞的宣徽使……
而柳青萍此时同诸位即将单独献艺的大家，一同侯在屏风后的小隔间里。负责接应他们的是云韶府的一位音声博士姜鸿。
姜鸿生得极好，面若好女。若不是宽肩阔背，身量高挑昭示了他男儿身份，几乎雄雌莫辩。
“在下姜鸿字片羽，是云韶府的音声博士，待会儿负责引你到台上。”他声音悦耳，举止并不阴柔，只是眉眼间总有一抹愁似的，倒也别有韵味。
柳青萍听他自称姜鸿，倒是眼前一亮。她虽从没见过此人，但姜鸿的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并不是因为少女怀春，而是姜鸿一直是她幼年的榜样。
姜鸿是罪臣之后，罚没掖庭后因技艺上佳被选进了云韶府，后来更是一步登天，封了从八品的音声博士，隶属太常寺，这不是内宫的闲职，而是正经八百的官身。
可别小看这八品的职官，崇仁坊里头住着不知道多少不得门路待诏的穷举子，年复一年排队等缺。即便侥幸轮着了，也不过是不入流的录事、书令史之类的，连个品阶也无。若是朝中无人帮衬，想官至从八品，怕是要蹉跎十数年光阴。
况且如姜鸿这般掖庭出身，多是罚没的官奴婢，属于贱籍。常是求一个良人户籍都难如登天，他以贱籍入官身，不得不说是平步青云。
姜鸿封了音声博士时，柳青萍还是八九岁的小童。刚刚哼哧哼哧地迈着短腿，从乘云馆学完艺，又在韶姬那学西域语言，一回到家却发现柳三娘在默默垂泪。当时她就想，如果自己能像姜鸿一样，官袍加身，阿娘就能扬眉吐气不受欺辱了。
“见过姜博士，奴早就就听闻过您，幼时还发过宏愿要勉力学艺呢。”
姜鸿听了这话，漏出一个宽和的笑容。不知是不是气质使然，笑容里有几不可察的萧索。
“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吹筚篥的张野狐张供奉……跳黄獐舞的雷海清雷供奉……奏箜篌的郑意奴郑供奉……”姜鸿一一为她引荐候场的诸人。
能够登上国宴的大都是技艺精熟的国手大家，都被尊称为供奉。在乐人这一行当早就是大名鼎鼎，等闲是见不到人的，柳青萍恭敬地与这些前辈见礼。
张野狐长着一双狐狸眼，手里握着个南竹筚篥，笑眯眯地道：“你是三娘的女儿吧？你娘当年一手琵琶妙绝长安，我二人还曾合奏过呢。此番献艺可是准备的琵琶？”
他似乎期待着柳青萍能继承柳三娘的天赋。
柳青萍难得赧颜：“勉强能奏，不如家母远矣。”
张野狐叹了声气，没再说什么。
雷海清颇为自矜，似乎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半眯着眸子假寐。倒是一旁的郑意奴颇为热络。
“我听绫绮殿的小黄门说，你去昭仪宫里拜见，是被临时拉过来献艺的？”
柳青萍点头称是。
“难怪呢，这样匆忙都来不及准备。瞧你头上素的，我这支步摇与你戴吧。”说着将自己头上的金步摇摘了下来，要往柳青萍头上插。
柳青萍侧过身福了一礼：“初次见面，不敢当郑供奉的大礼。”
郑意奴掩唇一笑：“瞧你，我又不是食人的母大虫，你怕什么。况且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国宴上总不好打扮得太素。我瞧你往后怕是要到我们云韶府来呢，到时还我便是了。”
听她如此说，柳青萍再推脱就显得不识趣了，见那支步摇虽是赤金打造，但并未镶什么宝石，不算顶贵重。做工倒是奇巧，钗头还坠了红色菩提子。
郑意奴这才笑着为她插上了步摇。
此时，殿中贵客到齐，宴席已经开始。
圣人坐于明堂，下首戏台子上，云韶府的乐伎部正在演奏法曲。李炫最爱风雅，妙解音律，台上演奏的《楼兰破阵乐》正是他根据龟兹进献的曲子改制的。
“杨将军听听，这还是三年前你凯旋归来，从龟兹带回来进献的曲谱。如今朕重新改制为法曲，你听听如何？”
杨铉直起身，朝圣人方向执了一个叉手礼，恭敬道：“陛下通达音律，此曲既保留了龟兹乐的奔脱又不失中正庄重。”
“哈哈哈，朕就知你虽不爱乐舞一道，却也是极有见地的。”圣人拊掌笑道。
随即转头望向小勃律来使：“使者觉得如何？”
使者的唐话颇为标准：“陛下才情过人，此曲让我想起家乡的明月，也让我感受到盛世的气魄。”因地缘相近，小勃律盛行龟兹乐。
圣人显然对使者的回答十分满意，他端起酒樽：“使者是我的知音，满饮此杯，愿我朝与贵国的情谊万古绵长。”
席间诸宾客也一同高举酒樽，口中齐呼：“万古绵长。”
圣人一落座，吴昭仪在一旁及时提醒道：“贵客远道而来，正是要载歌载舞以待呢。”
李炫击掌三下，示意献艺可以开始。姜鸿从隔间里走出，向圣人和席间拱手施礼，然后回来示意张野狐先行上台。
筚篥也属于龟兹乐器，有大漠孤烟般得粗粝豪壮，声音响彻云表，令人闻之欲绝；雷海清的黄獐舞，韧而有劲力，奔脱洒落又凛然野性，有孤狼啸月之感；郑意奴箜篌一起，令人神思为之清爽，仙音渺渺似从天上来。
柳青萍此番仓促上场，实属赶鸭子上架。
如果是在从前，她一定挖空了心思想要独树一帜大放异彩。不过现在……她余光瞥了一眼上首端坐的圣人和吴昭仪，一枚利用过后就要被毁掉的棋子，是没有资格为所欲为的。
柳青萍此时只想中规中矩地完成表演，至于杨铉，以后得离得要多远有多远。毕竟先得有命在，才能继续搏前途。
她站在台子上，表演之前，向众宾客行礼。余光瞥了一眼席间，却发现除了杨铉外，宴席上竟还有一位“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