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大家族的首领,耿况十分称职。每次到了关键的时间节点,他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
新莽时期,耿况见天下将乱,便求了朔调连率之位,要去上谷这个边鄙之地做太守。
当时他的同窗王伋笑道:“侠游,凭你的才能,足可治一大郡,不在关中,也在关东殷富之地,怎么偏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与披发左衽的胡人为邻?这不是自已找罪受吗?”
耿况只笑而不语,被问得多了,便私下里对王伋道:“王兄,你我交情匪浅,小弟和你说句实话,如今天灾不断,政令不行,这天下并不是那么稳当。我劝你早为之计。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这朝堂之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王伋一点也听不进去。他是王莽的堂弟,从小生长在锦绣乡里。在他的眼里,全天下只有长安才是好地方,其余全是穷乡僻壤。在他们王家拥有天下、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怎么舍得离开长安的花花世界,到那些穷地方去遭罪呢?
同窗好友从此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王伋死在了新朝灭亡的大乱之中。而耿况一直在上谷安稳度日,在中原饿殍遍野、血流成河之际,他们耿家依旧可以锦衣玉食,享受宁静的生活。
在王郎强势崛起、整个河北望风而归的时候,耿况在寇恂的帮助下,果断地选择了当时穷途末路的刘秀,使耿家的权势更上一层,从一个边郡的豪强成为全国知名的大豪。
如果刘秀能顺利统一天下,耿家必定是权贵之家,荣华富贵,与国同休。可是建世皇帝刘钰突然崛起、后来居上,如今竟稳稳地压了刘秀一头。于是耿家又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又到了耿况这个当家人做出抉择的时候,而他的决定关系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这个担子太过沉重,就连耿况这种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难以承受,在巨大的压力下,耿况难以入睡,他的书房里彻夜亮着灯,将耿况辗转踱步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他的儿子耿舒也是一样,早早地躺下,但是半夜却不由自主地醒来,再也睡不着,他起身到院子里透气,见父亲还在书房中,便推门进去。
“父亲!”耿舒脸上满是烦恼,“当时本该是我去邯郸为质,可最后却是四弟去了。我不想四弟出事,可是,我也不想大兄和二兄有事。”
耿况汉了口气,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但是你们首先是耿家的子孙,既然受了耿家的荫蔽,当然也要随时准备为耿家去拼,甚至去死。”
“去死”这两个字一落地,耿舒便不由自主地双肩颤抖,他梗着脖子,强忍着要将眼泪咽下,却突然喷出一口气,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我,我不想。。。让他们去死。”
面对儿子的失态,耿况完全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而是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等到耿舒稍稍平静,耿况便厉声道:“当初我没有让你去邯郸,就是想到了这一天。我想要一个年长的儿子在身边,到了耿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他可以为家族出力,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为耿家的女人和孩子撑出一片天。你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说我选错了,我看错了,你不仅不能帮助我,还要我像保护女人一样保护你?还要你的父亲来安慰你?”
“不!”耿舒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挺起胸脯,大声道:“父亲,您没有看错!儿子不怕,儿子要和父亲站在一起,去拼,去闯,为耿家打出一片天下!”
耿况脸上一派严肃,完全没有父亲应有的慈爱,他说道:“我们耿家百余年的根基,惠及全族子弟。但不要以为承受父祖之荫便能高枕无忧。在这个乱世,人人都要去争。小民争自己之命,英雄争天下归属,我们这些大家子弟,不仅要去争自己的前途,还要去争家族的命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耿家也不会永远风光。天下乱了这么久,多少显赫一时的豪门永远消失。我能安排耿家的现在,但是耿家的未来要靠你们兄弟,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仅是你们个人的志向,也是你们对于家族的责任。我们耿家子弟,一不可无能,二不可软弱,三不可只顾自己而不顾家族的利益。刘家人争天下,耿家人争族运。如今是耿家族运的关键时候,你的大兄二兄都不在,你便是家中的长子,应当替为父分担些责任。”
他拍了拍耿舒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不要让为父后悔留你在身边。”
“父亲!”耿舒道:“您放心,儿子不会让父亲失望!”
耿况点了点头,又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忘了儿子就在身边。
耿舒道:“父亲,若是我们将大兄的消息禀报朝廷,请陛下发兵再攻井陉,救大兄出来,如何?”
耿况摇了摇头,“别说陛下肯不肯再派兵,便是派兵,也不一定能救得出,便是救得出,耿家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
“兵者,国之大事,不只是在战场上,更重要的是钱粮。朝廷如今十分艰难,四处都是战场,相比较而言,河内和河南战场最为重要,本来你大兄突入太原,形势大好,陛下想要将其当作另一个主战场,可是他这一败,太原之战已经结束,马武已从井陉退兵。陛下不会为你大兄一人再轻易开辟另一个战场,国家负担不起。若耿氏提出这样的要求,陛下大概会拒绝,而且会认为耿氏不以国家为重,不懂事。即便陛下想救,也要先将我耿氏全族迁到邯郸,收了上谷,免除后患,没有说耿氏拒绝内迁,陛下还出兵救耿氏子弟的道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出你大兄动向,等到告诉陛下,耿氏与太原有消息往来,本来陛下已疑耿氏,如此便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想。因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朝廷提出这个要求,你大兄还在世的事情也不能传扬出去。”
耿况看着自己的儿子,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们耿家的根不在你大兄,也不在你二兄和四弟,而是这儿,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谷,才是耿家的根,因此,眼下我考虑的是上谷的归属,而不是你的兄弟们的死活。”
“父亲,儿子知道,您是要选择最有前途的一个,选择长安和邯郸之间的胜利者。”
“不全是。首先还是上谷的存亡,即便长安汉最终能胜利,但若是上谷贸然投了过去,邯郸大军一到,上谷抵挡不住,耿家立时便有灭顶之灾,长安的胜利与我耿家还有什么关系?”
耿舒连连点头,父亲说得对,投靠也要看时机,要想投奔长安,也得先顶住邯郸的进攻才行。
耿况又道:“还有就是长安刘钰到底如何?对我耿氏是如何看的?刘秀虽然疑耿家,但他是个仁慈之人,只要耿氏没有投敌之实,即便迁到长安,没有权势,也不失豪富之家。但是对刘钰我们并不了解,虽然听说他以赈灾起家,貌似心地不错,但是涉及到权力,心地是靠不住的。我等若把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中,他是否还会用耿氏子弟?得到上谷之后,对于耿氏是否会下手拔除?”
“父亲,这上谷咱们总不能呆一辈子。”耿舒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父亲非要死抱着上谷不放。二十岁的后生,心中只有外面的广阔天地,不经历世上风雨,不会知道根的重要。
“上谷肯定不能抱一辈子,但也绝不能轻易撒手,因为只有上谷才能帮我们认准真命之主,只有上谷才能换来耿氏的地位稳固,等这两点达成,便是我等放弃上谷的时候。”
父子俩一直谈到天光大亮,耿况还没有做出决断。他派使者去涿郡,说陛下下旨赏赐是大事,为了表示尊重,他正准备车驾仪仗,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便率军出关,迎接朝廷使臣。
樊宏的答复是,尊重在内不在外,只要心念圣恩,便是简朴的仪式也会显得庄重。因为昌平离居庸关很近,传信的使者骑马一天就能跑到,所以不过两天功夫,使者便回来复命了。
这两天耿况与蒯路又来了一次深谈,蒯路说得天花乱坠,又用代郡的闵堪和石鲔做例子,耿况其实很是心动,但是一想到五原的李兴和随昱,当年因为不肯为建世皇帝平定匈奴出全力,而被解除了兵权,在长安做了闲散侯爷,这个前车之鉴也离得不远。
耿况在双方的催促中煎熬的时候,长安方面又来了使者,这次的使者级别很高,竟是长安朝廷新任的大司农。
大司农是九卿之一,掌管全国贡赋之事,位高权重,虽然刘钰改革官制,采用了三省六部制,但是三公九卿的官职还保留着,但是职权少了许多,大司农是其中权位比较重的一个,基本和户部共掌全国财政。
以朝中九卿之职来上谷郡做使者,传达旨意,这个有点太不合常理,耿况十分惊诧,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舍拜见。
不成想这使者架子十分大,并没有出来相迎,也没有在门口迎侯,而是派两个随从在门外迎侯。
“大司农就在里面,请耿太守一人入内。”
耿舒上前一步,说道:“什么大司农,摆架子摆到上谷来了!我要进去,你拦得住吗?”
那从人并不畏惧,只是说道:“大司农说有些机密之事,只能与耿太守一人相商。大司农孤身入上谷都没有畏惧,难道上谷太守进入上谷的传舍却害怕有意外吗?”
耿舒怒了,挺身要向里闯,被耿况斥退。
他拂了拂衣襟,正了正冠,举步向前,进入了传舍之中。
屋内不大,一个人对着窗子站着,后背朝着门口。耿况施礼道:“上谷太守耿况见过大司农。”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耿太守,好久不见!”
耿况惊呆了,指着他道:“怎么是你,不是荀,荀彧吗?”
大司农寇恂笑道:“耿兄,在下便是荀彧。”
当年寇恂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能坐稳太守的位子,就是寇恂出头,从更始帝使者手中夺了官印。后来他在王郎和王秀之间犹豫,又是寇恂果断地选了刘秀。
寇恂有大才,耿况对其多有倚仗。而且耿寇两家关系亲密,利益一致,上谷郡除了耿家,便是寇家。寇恂走后,耿况又以寇恂的从弟寇恽接替了寇恂的位子。
在这次耿家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又见到寇恂,耿况十分惊喜。他这些天惮精竭虑,背负十分巨大的压力,身边也没有个人商量或替他分担,一见寇恂,真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寇兄,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大家都以为你已。。。哎,无论如何,回来就好。”耿况很有些感慨。
寇恂任护羌校尉,平定羌乱,颇有政绩,以功封为列侯,刚刚调回朝廷,就任大司农。他已在长安又纳了妾室,生了一儿一女。他的人生,无论于公于私,都已重新开始。
寇恂将几年情景几句话带过,便切入了正题,“耿太守祸在眼前,不当机立断,还在犹豫什么?”
耿况忽然想到,寇恂已是长安朝廷的人,他来此就是来说服他,而不是帮他做选择的,这么一想,方才的欣喜顿时无影无踪。
他说道:“敢问寇兄,我有何祸?”
寇恂道:“伯昭在祁县,危在旦夕,耿太守若不尽早决断,恐汉军破城,伯昭性命堪忧。”
耿况变了脸色,却还勉强说道:“大将难免阵前亡,他既入了军旅,便早就准备有这一天。”
寇恂道:“就算耿太守不考虑儿女私情,如今邯郸朝廷也已容不下耿氏。陛下若下令,要耿太守去邯郸养老。。。耿兄可愿离开上谷么?”
耿况道:“耿氏离了上谷,虽无权势,却也不失为富贵之家。”
寇恂笑道:“可杜茂张堪未必会容耿兄活着离开上谷。”
“这话怎么说?”
“这两人劳师来上谷,却不敢入关,只在涿郡逗留,可知此二人不是为代郡闵堪而来,而是为耿太守而来,樊宏此来,亦不敢入关,可知陛下已下了决心,必要收回上谷。陛下或许不一定会要了太守的性命,可杜张二人,欲要兵进上谷,夺得大功,必要拿太守开刀不可。若他们肯进关,那可能还无事,若他们不来,却召太守前去,定是要将太守当场斩杀,太守不可不察。”
耿况听了这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仔细琢磨,杜茂、张堪、樊宏在居庸关外呆了那么久,非要他出关去迎,还真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太守,建世帝仁德,礼贤下士,正是天下之主,寇某入了长安,蒙陛下重用,并亲为赐名,为的是不连累上谷家人,陛下体贴臣下之心,大抵如此,太守不必犹疑。陛下对伯昭十分看重,欲用其为将,征战杀场,投了长安,不仅伯昭可依旧领兵,得封侯之大功,耿氏亦可保有富贵。望太守勿再犹疑,若是迟了,恐伯昭在祁县有变。”
耿况从传舍出来,魂不守舍,回到家中,将自己闷在房中一夜,到第二天清早,忽地开门唤人道:“快准备笔墨,我要写信给伯昭,请长安使者送去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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