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着提利昂帮忙的韦赛里斯并不是没有去红堡之外的经历。就在不久前,他与哥哥雷加商定救援母后计划的时候,曾经有幸见识另一个和美酒佳肴骑士荣耀都毫不沾边的世界。
那是一个因为即将下雪,格外寒冷的中午。韦赛里斯盯梢着离开练习场的哥哥,他发现他没有和御林近卫中的几个好友去喝酒,孑然一人回房间。
他便支使开自己的随从,自个堵在雷加寝宫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想死缠着哥哥带自己去,谁料到他酝酿准备的说辞完全没用上。换上朴素便装的雷加低头温和凝视了一会儿,朝他伸出了手,“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之外,韦赛里斯。”
这么简单?!
狂喜的小王子紧紧攒住哥哥手掌,又连忙问,“哥哥,我需要换衣服吗?我很快的!”
穿着一袭半旧棕色皮衣的雷加感叹于弟弟的聪明,他打量身着暗金龙纹天鹅绒外套的小人,略一思索直接用搭在胳膊上的棕羊毛斗篷裹住了他。
他抱着弟弟上马,将他兜在胸前。背着竖琴,平稳地穿越一重又一重城堡门。
红堡位于君临三座山丘中最高的那座顶端,南部是黑水河,东临海湾,东部北面则是余下的雷妮丝丘与维桑尼亚丘。目的地跳蚤窝和龙穴,都在雷妮丝丘陵的下行线上。
雷加策马,孤身一骑往贝勒大圣堂的方向走,再沿着修女街前往目的地。他怀中的韦赛里斯一出城堡大门就闻到了不好的气味:有泔水的馊,腐烂鱼虾菜叶的发酵,还有粪便久积的臭味……小脸略略扭曲,他抬头看哥哥,发现雷加什么反应也没有,便装作自己一无所闻。
雷加像往常出门一样,伪装成流浪歌手先到跳蚤窝。这里的窝棚矮小而拥挤,陋巷错综复杂,泥泞的地面有时候甚至会让马蹄深陷,步伐吃力。
韦赛里斯深切感受到那句“要想富,先修路”的正确性。君临城作为七国之都,富人贵族区的路面铺着卵石,还有这样的地方并不稀奇,中世纪风格背景的城市,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原本就是常像。
千万别开窗倒大小便倒到我们头上啊!这是目前他最害怕的事儿,小王子战战兢兢地打量低矮的建筑,生怕突然——
万幸天气寒冷,居民们都想让屋子里暖和些而紧紧闭着门户。马匹和人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白雾,韦赛里斯看到墙角,一块破旧的羊毛毡上面挤着两个根本看不出面目性别的孩子,抖抖索索护抱取暖。他便也往兄长的怀抱里缩了缩,汲取他的热度。
“别吃惊也别害怕,韦赛里斯。”雷加安抚着弟弟,因为马上将要出现的一幕是——
来到跳蚤窝的沿河区,这里脏乱差像一块发臭的腐肉,许多流民和贫苦之极的人留驻在此,他们以乞讨为生,一旦过路的人稍微穿得整齐点就是肥羊,而骑着马的人——骑士老爷比起他们总是阔绰的!
“他们会抢我们的马吗?”韦赛里斯悄声问。
雷加将斗篷下佩剑的轮廓微微凸显,那些眼里流露着贪婪凶光的游手好闲者见状打消了念头。
王太子继续往迷宫般的街巷里骑行,直到一处明显老弱妇孺*屏蔽的关键字*的地方——
兄弟俩被一群人团团包围。衣衫褴褛,昏惨惨地朝他们乞讨。好几双手,污脏黑黝黝,指甲长长枯瘦,甚至伸到了韦赛里斯眼前……他不得不屏住呼吸。
雷加护着弟弟这次没有下马。他慷慨地将带出来的财物,金龙币,银龙币,从袋兜中掏出,一枚一枚塞到那些手中。
韦赛里斯瞪大了眼。他看到红宝石也被给了出去。哇,镶嵌在哥哥盔甲上的红宝石啊!原来损耗是这么来的?
当然,他不会反对哥哥的决定。
等没有什么财物可以送,人也散了大半,雷加打算在街边找个角落,弹琴卖唱。
“那个……哥哥。”韦赛里斯弱弱建议道,“这里的人都很穷困,我们应该找个富裕又有点品鉴力的地方,哥哥弹琴的收获可能更多……”
雷加当然知道什么地方契合,但是今天他不打算把韦赛里斯带去太乌烟瘴气的妓院酒坊,王太子再次欣慰于弟弟远超预期的聪明。他为他裹紧毛毡,在坊间找了个勉强能避风的角落:便宜的旅店对街,所有能挡风的墙角都被穷苦流民占据,还是一位带着娃娃的破衣烂衫老婆婆好心让两位外来者暂时停留。
他们的“家”是一顶破烂不堪的毡子搭的窝棚。墙角架着瓦罐,下面半湿的树枝在有气无力地冒烟。
韦赛里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在煮什么。他瞪大眼睛,看到“老婆婆”毫不介意有年轻男人在场,解开破烂袍子把干瘪的胸塞进娃娃的嘴里——
我的天,那不是个老婆婆,他迟钝地想,虽然嘴里一颗牙齿都没剩下——
他左右环顾,终于直观明白变成国王的儿子是多大的幸运。他暗暗在羊毛斗篷的遮蔽下,一把拽下了自己的胸针和纽扣,是金的,嵌宝石,攥在手心中——
可是——这样的穷苦人,黑压压到处都是。杯水车薪。
裹着斗篷的雷加拨动琴弦。
低沉,愁苦,悲凉的曲调在穷苦泥泞之地响起。哥哥懂得疾苦。韦赛里斯肯定判断道,他心底柔软细腻,知道穷人们在苦苦挣扎——
这琴声甚至让对面破旅店的窗户开了,满面愁容的人,面色憔悴的雇佣骑士,落魄潦倒的过客聆听着,有人长嘘短叹,有人流下泪水,有人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丢向了对面卖唱艺人脚前。
韦赛里斯低着头,捡了起来。然后把铜板和自己的宝石扣子一起放到“老婆婆”的手心。
“请去换几个面包,等我们离开后,给旅店主人这个——”他指了指亮晶晶的宝石,“应该能够换两张大毛毡,或者室内的床,过一个冬天?”
韦赛里斯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完全不懂国家的货币购买力。他弱弱道,“最好别留在这,你们,从哪里来呢?能,能回老家吗?”
“老婆婆”摇了摇头,但把钱财宝石塞进了衣服里。
雷加的弹唱,持续了一个下午。他得到了过客一百六十二枚铜币,韦赛里斯小心翼翼收起了一枚:这是哥哥的劳动所得,分外珍贵,是他的私人收藏。
王太子看了看天色,带着弟弟踏上归途。简陋泥泞不堪人挤人的街巷里,马匹走得缓慢,比较来时,韦赛里斯看到熬热汤的锅子前围拢多了些人,递出铜币——今天的意义就在此吧?起码有不少人因为哥哥,得到半块面包一碗热汤果腹。
贝勒广场中央的雕像以悲悯的表情望着贫民窟,以这个点为核心,越来越多的流民蹒跚着往修女街走去,韦赛里斯仰头望向哥哥。
“教会有施舍。粥和面包。我尝过。不算很糟。”雷加低声给弟弟解惑。
韦赛里斯皱起鼻头,他抿了抿嘴,“哥哥觉得,这样好吗?”
雷加紫色的眼睛清澈透亮,他仿佛知道弟弟在想什么。王太子开解道,“我力所不及,教会这样做,我感到宽慰。这样很好,韦赛里斯。”
不,一点也不好。宗教绝不能在首都底层社会泛滥壮大。韦赛里斯忍了又忍,嘟囔说,“一切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雷加沉默,兄弟俩继续往人烟少的方向行进,沿着枯草凋零的路,到了雷妮丝丘陵之下,他抱着弟弟翻身下马,松开缰绳,训练有素的骏马并没有乱跑,低头啃食起露出地皮的零星草根。
即将下沉的夕阳没有半点暖意。韦赛里斯看着四周的萧瑟原野,这里馊臭味是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陈旧腐朽的草木气息,没有生机绿色,空中徘徊着乌鸦,他被哥哥牵着手,一步步走到山丘顶。
一座巨大残破的穹顶废墟出现在眼前,其宽度足够三十名骑士并肩出入,标志着辉煌时期的青铜大门上布满枯藤,拨开一看,上面的浮雕是喷火的龙,伊耿大帝带着姊妹横扫七国的功勋----一切已经湮灭了,韦赛里斯听着哥哥发出一声悠长叹息,担忧地拉紧他的手。
“没关系,韦赛里斯,这里,就是龙穴。”
韦赛里斯读到过,坦格利安家族圈养巨龙之地。在血龙狂舞的叛乱中,青铜大门被饥饿疯狂的贫民攻破,被铁链锁在门里的五条龙无法起飞,只能咆哮喷火,最终全都被暴民杀光。自那以后,龙穴里只有累累尸骨冒着磷火,失去了龙的坦格利安家族也不再被七国贵族视为半神,所以,他们的曾祖父才想在雷加出生那天,孵化龙蛋重写传奇。
雷加的眼睛忧郁深沉,他轻轻告诉弟弟,“龙是神奇高贵的生物,每头龙的性别像魔法一样变化无常,曾经是我们坦格利安家族的半身。但据说,被圈养在青铜门后的龙,再没有长大到伊耿一世坐骑黑死神那样的地步。最后一只孵化的龙从生到死都像小猫般孱弱……我想,这理所当然。因为被枷锁束缚住,他们没能像先祖的龙一样从小在天空翱翔……一代代囚困在金灿灿的门内,吃奉到嘴边的羔羊……无可避免。”
“嗯。”韦赛里斯仰起脑袋,“我相信如果哥哥是那时候的国王,一定会下令,砸碎枷锁让它们自由成长吧?”
雷加静静望着废墟,“我不确定。龙有灵魂,只和自己认定的骑士缔结契约,并不服从于国王----也许我打破枷锁,却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这话分明有深意。
韦赛里斯看着他叹息,深深把头埋进了雷加的臂弯里, “可我还相信,哥哥是有勇气的人。哥哥敢于,做任何自己认定的事。”
夕阳渐沉,衰草残景仿佛被浸染了一层凄红,雷加静静站着,凝视着山岗下的广袤土地----韦赛里斯屏息看着他,感到哥哥的瞳孔也随之变得颜色更沉,除此之外他简直像没有呼吸的大理石塑像……韦赛里斯不放心地试探着拉拉哥哥的手----
雷加揉了揉他满头银发的小脑袋,“谢谢你这么信任我,韦赛里斯。”
小王子使劲点头,“那当然!如果我是龙,哥哥就是我认定的骑士。我们的契约是一辈子,至死方休相生相伴,你一定要相信啊。”
雷加先一楞,望着认真之极的弟弟,目光澜动。他弯腰,单膝下跪,将剑端正插在地上,承诺,“以七神,先祖伊耿,我身为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必定信任你,竭尽全力捍卫你保护你,我亲爱的弟弟韦赛里斯,我之珍爱,至死不渝。
韦赛里斯惊呆了,这是骑士的誓约吗?他略张着嘴,结结巴巴想说什么----心脏怎么跳得这么快?太,太不可抗拒………忠诚光明又高尚,难,难怪哥哥的挚友骑士们都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哪怕他故去多年,也被称为最后的真龙,无数人心心念念魂牵梦绕至死不休。
郑重其事的雷加立誓,晚风吹得他银发发丝飘曳,他眉眼唇角,坚毅又温润,英俊得无以伦比宛如神祗----握剑的手还捧起了韦赛里斯的面颊,在他额头虔诚落下一吻。
小王子晕乎乎,随着温热的触碰,寒风化为柔拂,荒凉世界成了瑰丽粉色。
他觉得他这辈子值了,回报哥哥的信任与爱,他不应该比那个著名的琼恩克林顿差。
后来,他终究做到了。为此奋不顾身,献祭一切。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