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来自年轻将士的瞳仁深处,托伦客强烈地感受到熔岩似的热情与尊敬,竟不由得为自己的推论感到失礼。也许在任一个凡卡罗尔士兵面前提到海米尔的名字,都会激出如此激烈、坚确的崇敬吧。
‘我相信你,天马,我也相信能坐上军务尚书宝座的男人不会是凡夫俗子。但既然如此,第四种情形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你便快说!’
托伦客闭上眼睛,侃侃而道:
‘4.军务尚书大人获得关于马连辛恩集团的情报,基于1的顾虑私下将此情报提供给你,事实上马连辛恩的勾当和暗杀阴谋完全无关─然而军务尚书早已心知肚明,他真正要对付的便是马连辛恩本人,和他背后的势力,暗杀、谣传云云只是个被利用来说服你的借口罢了。’
天马不禁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开口反驳:
‘军务尚书有什么理由要对付马连辛恩家呢?于公于私,这两人都没什么恩怨牵扯才是...’
‘也许是吧,也许不是,你向他求证时便明了了,不过你想听我的意见的话,我感觉4有可能最贴近事实。因为它解释了情形1.2都难以解释的疑问:
1.为何像军务尚书这等人物会为飘渺不清的谣传而动?
2.为何你根据情报寻得目标马连辛恩子爵,却又和暗杀阴谋扯不上干系?
3.为何军务尚书不要求驻城军甚至阿留卡雷德介入,偏要你暗中调查?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要抓暗杀者,他是希望马连辛恩子爵的行动曝光...’
‘你的推论不通顺,如果只是要揭发马连辛恩子爵的恶行,交给里根锡题驻军甚至警备队不也行得通吗?’
‘马连辛恩子爵不可能一个人做这些意义不明的血腥勾当,他的周围或背后一定有人因此得利,也许海米尔大人要对付的就是这个集团,而也许...只是也许...这个集团和龙城的高层有挂勾,甚至受到包庇─别忘了马连辛恩家可是南方贵族的领头羊,所以他才不得不请托你这位首都来的骑士,记得他说的吗?“不论身分和能力都足以应付”,暗示着你的身分是他考量人选的一道关键,只是你血气方刚、不小心下了杀手,这可能是他没料想到的。’
‘倘若如此,那问题便转变成:马连辛恩子爵背后的组织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连堂堂的军务尚书也要忌惮。’
‘不,问题一直没变,就是你该何去何从─’
托伦客忽然谬然一笑,天马傻了数秒,不觉好气。
托伦客了解挚友的个性,便拉回话题。
‘─何方神圣?这可能得去问军务尚书本人才得窥知一二了。会不会是南方贵族联盟?他们一向以自治派为主流,也许军务尚书担心他们和北都联一样搞反抗。’
‘不...我想到了。’
十字镐与王冠的纹章缓缓浮出占据颅腔的泥沼巨池。
‘?’
青年学者正将五指插入海草般的乌黑乱发,本想抚慰一下积极运作的脑袋,随后却又恙恙把手沉下。
天马的表情令他的肌肉失去力气。
与其说是表情,不如说仅是一种面部肌肉排列,托伦客从未看过好友露出这种神色,连在血火交相飞射的托南战场上也没有。真要打比方,便像一个刚从棺材里醒来的死人,突然回想起自己一生时,所呈现的表情。
‘托伦客...你知道皇家考古协会吗?’
‘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天马干涩的喉声令托伦客瞬间以为另外一个人在说话。
儿时的我们如钻石闪耀
‘马连辛恩在得知我的目标是叛王者后,立刻自称是“皇家考古协会”的成员,并且宣称彻底效忠王室,以撇清和叛贼的关系,似乎暗示着这协会是个颇有权威的国家性组织,我在想军务尚书注意的会否便是...’
‘这...就我所知皇家考古协会只不过是贵族们为了遗迹兴趣而组成的同好社团,虽然在首都设有总部,可是算不上正式的国家机构,和爱国主义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样吗...那他干什么这么说呢?实在不合理。’
‘要是子爵所言属实,那便更不合理啦。军务尚书为何要对付一个忠诚的组织呢?他可能只是想表示自己和暗杀阴谋无关吧。当然这也不代表他的话真具任何意义,自古以来越是重臣,越是潜在的叛乱者。’
天马以和年轻容颜不符的老态点点头,彷彿每点一次,就渗出少许魂魄到空气中。
‘好友,你可为我去调查这个组织吗?皇家考古协会....’
‘...为什么?’
‘这关系到我的身世,不过现在我很难清楚表达,如果你获得一些情报,也许会比较好厘清,到时再解释给你听。’
‘和马连辛恩说的话有关?’
‘是的,我的朋友,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托伦客扭着唇角:‘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去也不行啦。反正只是回首都一趟,你则要待在这里吧?’
‘是的。我在这里还有很多责任。’
‘嗯,那我这就出发,你...务必好好保重。’
托伦客起身到玄关,披上大衣,笨拙地穿整起来。
‘托伦客!’
‘怎么了?’
‘腰带别系那么紧,看起来像支会走路的大雨伞。’
‘胡说。’
黑发青年一个白眼,踢踢皮鞋尖,伸脚跨出玄关的门槛。
‘托伦客!’
‘又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合吗?’
托伦客回过身。
‘记得。’
分明是两颗脑袋、两片心湖,却同时泛起一样的景色、声音、温度甚至悸动,这就是所谓的回忆。
他们都还记得那个镇叫做瑞特(Raint),并不如名字所暗示的那么常下雨,坐落在菲芬诺河畔,是首都圈内少见的宁静小镇。
云的颜料和光之铅华,在天空随性却又神巧地揉合、渲绘。
松软之处她若棉絮、锐利之处她如薄冰,云彩的女神永恒不变却又千变万化,年年月月,笼罩广袤大地与芸芸众生,煞是不属人智可及之美。
河畔边,孩子倒落在土泥中。
他瘦小的身体穿着大一号尺寸的练习用木甲护具,任谁来看也会觉得是被谁恶作剧套上去的吧,那就好比在巨壮男性的石膏像上戴上淑女礼帽和彩色指甲一样突兀不合。
不过,这孩子是自愿穿上的,或至少说自己穿上的。他是某一所武技训练学校的门徒,当然是少年部的。
瑞特虽小却有百年历史,是座围绕着骑士侍从学校建立起来的城镇,基于风气和资源,很多武者也陆续在此开设武技训练或道馆,不论过去还是今日,皆是王国内寻找佣兵、教练,和值得下大注的竞技场参赛者的首选地方。
‘喂!快点起来!’
几个明显比他大上两圈的多肉少年围成圆圈,令他无助地淹没在汗臭味的阴影中。
‘艾以朋,今天又因为你输了团体战!扯后腿也要有个限度!’
‘你真的锻炼不足啦!快点起来!今天一定要好好训练你!’
壮孩子们一边嚣嚷着,一边让木刀的尖端落在瘦孩子身体各处,半拖半架的,又把他撑起来了。
‘喔啦!’
响铿一声,瘦小的男孩再度被木刀打倒在地,青春期特有的粗哑喉声此起彼落。
他们有的穿着跟艾以朋同款的护具,有的只有脏污的无袖汗衫,虽然最年长的还不超过十五岁,却也不具一丝孩童该有的纯真,看向他们眼眸深处,只有污浊的虚荣心和过量的荷尔蒙─艾以朋如此轻蔑着。
不过,纵使怎样瞧不起这些正开始转变为迂腐成人的肉块,却也无法改变自己无力任人宰割的事实,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今天比较狼狈罢了...
忍一忍就过了,忍一忍...
哗啦!
极响的水声吸引了所有注意,暂且终止了欺凌的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河水里窜到岸上。少年们看了过去,只见两只人手抓在岸石上,撑出水中的躯体,漱地脱去一身闪烁之湿蛹。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连半点凡卡罗尔武人该有的的自尊都没有吗?’
原本还搞不清楚这个从水底冒出来的是人是鬼,直到听到他的话语、详细打量,便也不过是个年龄相仿的小少年;他赤裸上身,体格普通,一头棕发闪着水星,漂亮的像个女孩子。
‘你是哪边的学生?我们加楚训练所的自主训练你少管。’
‘既然是训练,你们也要参与才对吧?给我一口木刀,我来训练你们。’
‘喂,你找死啊?’
带头的壮童扔下托伦客,凶神恶煞似地朝这小少年逼近,
‘你’─壮童本想举起木刀架在少年的脖子上,吓吓他再烙几句狠话,不料手腕刚浮起三吋,就被少年的手掌拨了起来,一扭一番,肥壮的身躯转瞬倒转180度,砸在地上,而那口粗糙的木刀则已被握在少年手中。
‘训练开始了。’
这简单又幼稚的宣言便彻底激发了青春期特有的愚蠢与的好斗心,壮童们没稍微参考一下前车之鉴就全员嘶吼着涌了上去。
但见‘河里来的少年’取得木刀,武技更是如虎添翼,每次的挥舞又短又快,煞似深色雷电,连绵不绝,将这些横冲直撞的小牛一头头顶倒在地。
神乎其技─看在同龄的孩子眼中,就只有神乎其技足以形容。
‘喂!’
打倒了五六个人只象是一瞬间的幻憬。少年坐到泥巴里的孩子身旁,把夺来的木刀顺手插在土里。
‘我看你不是当战士的料。’少年朝他说。
艾以朋根本不晓得这人为什么坐下来和自己聊天,瞧他对自己却似无恶意,便抱起膝盖,收拾起惊愕的心情。
‘我本来就讨厌这种野蛮的行为。’他说:‘没有比战斗、打杀还要愚蠢的了。我向往的是真正的力量,那就是学问与智慧,可以带领国家繁荣,解决一切问题的智慧。’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武术学校?’
‘因为...我的父亲。艾以朋家代代都是杰出的武人,我也不能令家族蒙羞。’
‘你还有家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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