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续)
另一边, 西淮吃过了晚饭, 又由一个仆从领路, 回了瞻园。
银府大而深,路径蜿蜒, 走了许久才从一个园子出来,到另一个园子。
令人几乎难以想象在它最热闹的时候, 是什么样子。
西淮看着脚底的路,不吭声, 也不说话。
有路边的草木承了夜间的露水, 湿哒哒的。西淮经过时,衣袍擦过, 也被沾湿了些许。
“我听闻公子是金陵人士。”
小仆在前面走着, 提着一盏灯笼,照亮前面的路, 不回头地说。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也不经意。
“金陵是个好地方呀。”
小仆说:“‘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羡西江水, 曾向金陵城下来。’[*注1]公子能一出生就在这样的风水好地, 着实叫人羡慕。”
西淮淡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幸运的, 我离家许久了。”
“那公子想回故乡么?”
“自然是想的。”
“那公子既然想要回去,为何却看不到丝毫的诚意?”
“诚意?”
西淮一顿,抬眼朝那人看过去, 却见面前的麻衣小仆挑着灯,回过身来,微微笑着望着他。
那是一张全然平平无奇的脸,但是在刹那间,西淮突然就明白了他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慢慢地冷下了脸。
“主子已经等了许久。”
小仆轻轻说:“一直在让我等催公子快些。”
西淮不吭声,半晌才冷冷道:“我今日才进银府第二天。”
小仆说:“我等不过是个下人,替主子传个话罢了。”
他望着西淮冰冷优美的面容,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匣子,道:
“这是这个月的药,公子收好罢。”
小匣微沉,落在西淮手心,微微握紧了。
四面的棱角扎得他手心略有些痛。
“你是唯一一个让银止川带入府的。”
仆从说:“......望公子不负主子所望。”
西淮未吭声,仆从又微微笑着道:“这药一旦断了,就是生不如死。公子从前已经尝过那滋味了,想必不会想再尝一次。”
“更何况......即便不为了药,为了父母血亲的仇,公子应当也是尽全力的罢?”
西淮面容略冷,但他即便是冷眼看着人的时候,也十分美,有另一种动人。
“不必觉得有什么放不下身段的。”
小仆说:“即便你委身于他,来日不还是可以手刃了银止川?只要找到我们要的东西......西淮公子,人有时候不得不忍辱负重。”
“忍辱负重。”
西淮微一冷笑,嘲道:“那为何不叫你们主子自己来银止川身.下.承.欢,叫我明白明白什么叫‘忍辱负重’?”
小仆被他噎住,梗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一口气,道:
“总归我的话已经传完了。公子......好自为之就是。”
而后他提着灯笼,逐渐走远。
周遭一片寂静,暗色中,只见他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瞻园,不远处,就是西淮的卧房了。
西淮站在这黑暗中,静静注视着自己的手。
他手指纤细修长,是再合适不过执笔,下棋的。
但而今......他却要用这双手,去取.悦.男人了么?
静默良久,他缓缓抿唇,蜷紧了手指。朝房间走去。
......
除了去布庄的那一天和银止川在一起时间比较长,再之后的半个多月,西淮都没有怎么和银止川产生交集。
“公子,少将军请您一同去小花园用早饭。”
“公子,少将军请您一同去正厅用午饭。”
“公子,少将军请您一同去后亭吃酒。”
......
银府太大了,最常见的就是每日一起吃个三餐,再然后就各回各的园子了。
银止川是星野之都有名的公子哥儿,放浪不羁,又风流成性。
但西淮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小倌是做什么用的。
他是“那个人”布给银止川的陷阱之一,可看眼前的情况,仅仅是进了银府,离他们想要的目标还很远。
“你今天......”
一日,西淮照例去正厅和银止川用餐。
但他往前总是坐在离银止川很远的位置,今天倒就坐在了银止川的旁侧。
还一直垂眼看着碗筷,好像在专心等银止川过来的模样。
“你今天怎么没有先吃?”
银止川笑道:“我说过你可以不必等了,饿了就先吃东西的。”
西淮略微摇头,淡声道:“总归不和规矩。”
他今日穿着一件稍带些颜色的衣裳。虽然仍是素白的底,但衣袖上涂了几笔翠绿的竹。显得他人更清秀疏冷,若即若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终于靠的近了一些的缘故,银止川还闻到了一丝淡淡的冷香。
有点像雨后,在一片竹林里时闻到的那个味道。
“事出有异必有妖。”
银止川当即挑眉,笑问道:“说吧,有什么要求我的?”
西淮神情淡淡,说:“没什么要求的。不过多谢少将军前几日给我订了几件衣裳。”
“噢?”
银止川这才好好朝他打量过去,见西淮今天这件衣物果真很眼熟,是他们那日去布庄,一起看过的料子。
“你穿着果然不错。”
银止川道:“我看得挺准。今天是几号来着......?”
见衣服都拿回来了,银止川登时一抵下颌,皱眉思索:“是不是快四月了。”
“是。”
西淮道:“已经三月底了。”
“天天出去喝花酒。”
银止川一拍脑袋,恨道:“喝得我都快忘记正事儿了。”
说着,他朝西淮望过去,道:“四月朝廷要办‘望亭宴’,我带你一起去。”
望亭宴本就可以带陪侍一起去,以银止川在外头的名声,如果不带人,才叫人奇怪。
西淮正在夹一着菜,闻言顿了一下,低低应道:
“好。”
“你喜欢吃糖醋鱼肉是吧?”
眼角的余光里,银止川瞥见西淮的动作,笑着问。
他们每次一起吃饭,西淮都会夹这个菜,银止川注意到了,就将盘子往西淮这里一推,直推到了他面前,道:
“就搁这儿吧。以后小厨房每日都做一道糖醋鱼肉,也放在你跟前。好不好?”
西淮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他只觉银止川距离他似乎太近了。近得他能极其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人的存在。
而他筷子里分明夹着糖醋鱼,但是脑海中却浮现出,童年时,和父母姐姐一起吃鱼的场景。
他们的音容笑貌,分明好像还近在眼前,但是一眨眼,就又变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西淮的手指有点轻微的发颤,顿时有些吃不下去东西了。
“怎么了?”
银止川注意到他的异样,蹙眉问。
西淮不吭声,闭目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重新睁开眼,摇摇头,低哑说:
“没事。”
殊不知他垂眼闭目的模样落在银止川眼中,就像一只脆弱又隐忍的蝶,极轻地拍了拍翼,而后又落了下去。
银止川看着西淮苍白冰冷的侧容,不知道怎么,心里突然就这么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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