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章三 弹剑而歌 05(增改)

    桐柏山。

    三月草木又绿,山峦再复生机。

    山腰繁盛树木掩映的平崖处,隐约见一座好大庄园,近处观瞧,门匾上书四个大字:“凤凰山庄”。再瞧山庄院中,正庭院长宽俱有百步,中间一座五丈汉白玉凤凰雕塑,再向前是两层高的巨殿,白玉栏杆砌筑围就,上下装饰华丽非凡。巨殿两侧及殿后,又有房屋殿宇十数座,造型各异、功能不同。再往远处,却是围就好大一片园地,树木丛植整齐,不知作何用处。

    与寻常大户人家庄园有诸多不同,山庄中鲜有假山池阁,虽然种不少花草树木,造景却不繁复;山庄中亦无太多侍女护卫,寻常可见的杂役女子便只十数人,显得好生空旷。

    此时天色尚未大明,山庄中人多还未醒,右侧偏殿后鬼祟钻出一名妙龄女子,踮脚如窃贼般,几步跃进花丛藏好,好生观望后,才悄悄摸到东侧墙边。

    凤凰山庄依桐柏山太白顶而建,背后百丈高山,西侧悬崖峭壁,南面山庄正门,只有这东侧墙外是无人看守的上下山通路。东墙下鬼鬼祟祟女子,正是与沈峰一起在信阳县诈了寒玉的“九凤”。她环视四周,只道周遭无人,心中一喜,将长剑背在背上,运气一跃,便要上那墙头,怎料方跃起半丈,背后便有人生生抓扯她衣服,将她拽了下来。

    “九凤”正在慌张,回头一看,登时换了笑脸说道:“咦?怎地是六叔当值?我还道是何人拉扯我衣服。”

    此刻“九凤”身后的中年汉子却是不肯撒手,此人乃是凤凰山庄庄主叶赋飞本家六弟,名唤叶赋白。叶赋白笑道:“怎地?偏找六叔当班时逃走?”

    “哪能呢!”“九凤”撒娇道:“六叔最疼我,欢儿给谁添麻烦,也不能给六叔添麻烦不是?”

    “鬼丫头!你少糊弄我!自打你年前回来,这四个月……我算算。”叶赋白摆弄手指算道:“六次!便我当班,亲手抓你逃跑,便抓了六次,按这来算,你这丫头三五天就要逃一次。”

    “九凤”撅起小嘴,嗔道:“六叔,欢儿在山庄里憋了四个月,就放我出去几天,透透气还不成么?”

    “呦?出去透气?我瞧你是惹祸去罢?你上次出去大半月,通缉布告都贴到山庄门口了,你爹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你说!谁敢放你出去?”

    “那布告上又未写缉捕叶欢,只说捉拿大盗九凤,与我有甚干系。”

    “有甚干系?山庄里谁人猜不到是你?前年,罗山县知县老爷字画被盗,留下名号朱凤的是你罢?之后不久,你又以黄九之名,抢了信阳县送往京城的生辰纲,害得许证先迁调邓州,没冤枉你罢?前些日子,你又骗了何庆升的寒玉仕女灯,留下名号九凤,这“凤凰九翥”四个字,变着法儿让你留全了,只怕别人联想不到凤凰山庄么?下回你又算计留甚名字?”叶赋白轻凿叶欢脑门,斥道:“你这些化名一上布告,你爹便咬准了是你做的好事!我和你讲过多少次?在外边打家劫舍不打紧,怎就不会起个毫不相干名字?那王麻子、张二狗、马大状,哪个名字不好?”

    “好痛!”叶欢揉揉脑门,说道:“六叔净说那不正经话!方才几个名字,我一个姑娘家如何用得了?”

    “如何不能用?你六叔我当年行侠仗义,连马大傻这名字都用过,你三爷爷如何猜到我身上?”

    叶欢假作生气,坐在一旁,只道:“六叔,你便说放不放我走!”

    叶欢却是抓住了叶赋白的短处,见叶赋白隐约踟蹰,登时挤了几滴眼泪,在眼中打转儿。叶赋白却是好生宠她,忙道:“我的好欢儿,你偏要出去做甚?这信阳军,甚至随州、唐州、光州、蔡州都被你折腾遍了,你还要去哪?你便不怕哪日霉运,遇见真高手,把小命折进去?”

    “六叔!”叶欢“抽噎”说道:“六叔只顾自己潇洒自在,不想他人难受。”

    “唉!你偏要出去做甚?山庄里好吃好喝,不比外面风餐露宿自在?”

    叶欢暗里瞥了叶赋白一眼,低头只在抽噎。

    “咦?不肯说?让我猜猜……你以往出去,若要去行侠仗义、好生快活,早便告诉我了……可要说游山玩水……”叶赋白揉搓下颔,斜眼偷瞄,又道:“你肚中哪有甚诗情画意,也决计不会……”

    “这几月,三番五次捉你,你皆不肯道个清楚,难道……”叶赋白登时一喜,大声说道:“难道是我家欢儿在外面有了小情郎!”

    本是随口来诈,谁知叶欢登时惊起,满脸羞红,慌张不知所措,只怕被人听见。叶赋白心中大喜,只道这事十之十猜破,遂趁热打铁问道:“让六叔猜对了?来来!快说与六叔听听。”

    叶欢虽聪明伶俐,却也是头一遭让人撞中心中羞事,情急之下转头要逃,叶赋白紧随其后,劝道:“别走、别走!六叔像你这年纪,已和你六婶定了终身了,有甚羞臊的?告诉六叔,那小子是哪里人,相貌如何?武功怎样?”

    叶欢俏脸红到了脖根儿,跺脚叱道:“六叔!你再说,我以后不再理你!”

    “不说不说!”叶赋白强敛笑意,跟在叶欢后面,又悄声问道:“只说那小子叫甚名字总好罢?”

    “你还说!”

    “好好!不问、不问!”叶赋白讪笑,随即眼珠一转,只道:“不过说些正经的……方才是你爹爹使我来寻你。”

    “找我何事?”

    “我看呐,八成是你惹祸太多,眼下江湖又乱得紧,我看定要将你禁足……”

    叶欢一听这话,登时急切求道:“六叔!你可要帮我!欢儿不想被爹爹禁足!”

    叶赋白苦叹,愁着脸说道:“这事……你也知道,你爹爹如今假作重伤在身,山庄去年始便不问江湖事,怕就怕惹了江湖上、官府上的麻烦。要说禁足也是应当,不只是你,庄中这些叔叔、叔爷也皆被不得擅自离山。不过……”

    “不过怎地?”叶欢急问。

    “不过禁足之事也说不准……”叶赋白思忖说道:“方才瞧你爹爹心情气色还算不赖,也许……也许此番唤你过去,是要指点你剑法,或是考较你文辞?说不准、说不准,也可能与你商谈婚事?听说山下刘员外已给他家小胖子下了聘礼……”

    叶欢吓了一跳,忙要叶赋白相救。

    “救你不难……”叶赋白挑着左眉,笑道:“这事有你六叔,别说推走刘家,就是宰了他家小胖子也是不难……不过你总要先告诉六叔,你这次三番五次要逃,到底想去哪、去找谁,那人又是怎样人物,你老老实实和六叔说,以你六叔聪明才智,哄骗你爹还不易如反掌?”

    叶欢俏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咬牙犹豫再三,终扭捏着将欲往杭州去寻沈峰之事道了出来。

    叶赋白窥得少女心思,暗喜不已,脸上却不动声色,凝眉说道:“恒山上的人,出身倒也正派,与咱叶家也算门当户对。只武功低微,是个无用的读书郎,这可配不上我家欢儿。我看呐……欢儿不去找他也罢,骗你爹爹的事,还是算了。”

    “六叔怎地说话不算数?!”叶欢气得跺脚。

    “百无一用是穷书生,有甚好的?六叔我识得不少年轻俊杰,不比沈峰好上万倍?不去寻他也罢!”

    “六叔!你骗我!”叶欢急得快掉眼泪。

    “莫哭莫哭!”叶赋白假作着急,说道:“六叔就怕你哭!你倒说说,那穷书生好在哪里,只要你说得在理,六叔就算和你爹翻脸也要帮你!”

    叶欢被叶赋白诈来诈去,终如竹筒倒豆子般,将一起骗寒玉、协力扶弱济困,还有路遇危难、沈峰舍命相救之事一一道来,听得叶赋白心中欢喜不住。此时害怕不能说服六叔,更努力将沈峰那人讲得详细,兼叶赋白又问得清楚,二人纠缠半柱香功夫,叶赋白便将沈峰事摸了通透。

    话说叶欢精灵古怪,怎就偏被叶赋白骗?只因叶赋白是山庄赋字辈中有名的好义气,专做行侠仗义、劫富济贫事,后来成家立业,才被管得严了,大多时间待在山上。叶欢幼时,父母无暇照料,便专喜与他玩耍,如此,被“禁了足”的叶赋白,为叶欢脑中灌输好多“侠客”是非观,更将一肚子坏水、一脑袋小聪明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直将叶欢教得更加荒诞不经,二人有这层关系在,叶欢在山庄中却是最信赖叶赋白。

    叶赋白不住踱步转圈,瞧得叶欢心中焦急。终于,叶赋白停下脚步,正色问道:“欢儿可是认真的?终身大事可马虎不得,须要往长远看,究竟肯否托付。”

    “六叔这话让人怎样回答?”叶欢嗔道:“我又不是算命先生,看得到将来事,只是他肯为我清白拼掉性命,良莠好坏总能看得清楚。”

    “既如此,六叔懂了。”叶赋白说道:“无事!你便去寻你爹爹,莫担心,好事坏事,自有六叔帮你撑着!”

    叶欢登时一喜,开心得蹦蹦跳跳去了。直至行至父亲房门前,又合计半天对策,才敲门进去。

    房中一名中年人盘坐蒲团修习心法,此人:年近不惑,英气勃发,两道浓眉似墨,一双星目含威,鬓须齐整光鉴,锦缎雀鸟飞腾,只是隐见气血亏滞,似有暗伤在身。

    此人正是凤凰山庄之主、叶欢的父亲叶赋飞。叶赋飞见叶欢进门,皱眉问道:“欢儿如此早来,可有甚事?”

    “不是爹爹找我有急事商议?”

    “我这些日潜心参悟第五剑,山庄之事已交与你三叔处置,哪有甚急事?”

    一听这话,叶欢才知上了六叔的当,登时满脸通红,眼泪便要掉下来。

    见女儿委屈模样,叶赋飞起身要问究竟,叶欢却死活不肯说,“啪啪”掉着眼泪,待要相劝,只见叶欢跺脚出了房门,冲着东面院落大吼:“六叔!”

    东侧院落里,叶赋白正与人下棋,这声嘶力竭大喊吓他一个哆嗦,指间棋子掉在地上,慌道:“完了完了!喊声中怒气夹杂哭腔,小丫头真是急了,我得找地方躲起来!”说罢转头便跑,边跑边回头道:“三哥,方才我与你说的丫头的事,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那丫头非找我拼命!三个记得帮我想办法送丫头离山!”

    “放心去!”那与叶赋白对弈之人笑道。见叶赋白转瞬逃没影子,这人贼笑说道:“如此好事,怎能保密……”

    船行数日,大船到了江南东路池州境内,再走水路,去杭州便有些绕远,沈峰便与赵胜雪商议,要在池州上岸,石广武与严秋也不好再独坐大船,便附议随行。

    只说这些日,赵胜雪与沈峰心觉相见恨晚,整日谈论诗词歌赋、道佛经典,亦有丝竹琴乐、国之大事,沈峰不是循规蹈矩、尊佛重道之人,又非心思邪恶之辈,谈起诸事不管文人规矩,只看一心道义;赵胜雪虽是柔弱女子,骨子里却刚强异常,直比男子不差,尤其痛恨庸臣权术、世俗奸诈。沈峰不知赵胜雪常年忙些皇家事,不论去往何处,皆身不由己,似人困孤院、妃入冷宫,哪有自在,又哪曾有人敢丝毫不顾忌甚么与她举茶言欢?一来二去,沈峰却把赵胜雪的俗世之心萌引起来,使赵胜雪知了许多不知之事,知了许多不知之人,更知了许多所谓“粗鄙”快活。于寻常人而言,天明下田、夜深而寐,虽周而复始、甚是辛苦,却有饥时吃饱、冷时穿暖的满足,更可以开心时笑、悲伤时哭,何须诸事皆要慎重权衡,纠缠纵横捭阖?更不必担心圣上嗔怒、前后得失,活得忒是辛苦。如此,赵胜雪忽对寻常百姓生活充满向往,更悲伤多年处境可怜……眼前终要别离,赵胜雪心中不舍尤甚。

    大船缓缓靠近池州码头,雷允恭悄声立在门外,低语道:“姑娘,池州到了。”

    “好。”赵胜雪应时,眉间隐见黯然。雷允恭遥遥瞥见,只怕触了霉头,不敢妨碍二人叙话,便退去楼下。

    赵胜雪斟上酒,与沈峰对持,叹道:“与君一遇,虽短短数日,却似已相识经年,感慨颇多。人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且饮杯中酒,愿君常珍重。”

    沈峰一杯酒饮下,亦道:“我见胜雪姑娘,便如寂寞之夜,得有江天明月,既甚觉慰藉,又好不向往。今日离别后,每日夜里,若见朗月临空,必能想起姑娘,也愿姑娘好生保重,莫负韶华!”

    赵胜雪听得此言,竟不觉眼中隐隐有泪,忙道万福,颔首不敢再视。沈峰放下酒杯,叹而辞别,只是行至门前,又驻足说道:“入那道门,我知非姑娘本意,他日,姑娘若欲拒之而不能,不论千山万水,尽可寄一封书信予我,不管刀山火海、神佛当道,沈峰必要助姑娘一臂之力。”

    赵胜雪登时起身,遥望不语。沈峰大步下楼,提起行囊往岸边去。

    码头上,雷允恭为三人备好马匹,石广武、严秋早已捆好包裹等待。见沈峰走来,石、严二人迎上,石广武只道是沈峰与他不舍,大笑说道:“兄弟怎这样婆娘气?虽是离别,咱们兄弟又非不能再见,如此伤感作甚?待过些时日,俺与四弟便去杭州寻你!”

    “二哥!”严秋瞅着不解风情的石广武,无奈摇头一笑,又向沈峰抱拳说道:“兄弟保重!他日再见,我们兄弟还要一醉方休!请了!”

    “请!”沈峰抱拳回礼,石、严二人纵身上马,启程前,石广武回首望着大船,心里似割肉一般,嘀咕了声:“可惜了一船好酒!”众人大笑,石、严二人一声长喝,骏马绝尘而去。

    “感谢连日款待。”沈峰向雷允恭施了一礼,简单别过,也策马而去。

    雷允恭回到船上,使人收了舢板,复行至楼上,但见赵胜雪静立窗前,目送沈峰离去。雷允恭等待许久,终轻声道:“禀长公主,京中有信送至池州,说杜贵妃前日诞下公主,官家大喜,赐名志冲,姑娘可要结束行程,返京探望?”

    赵胜雪点点头。雷允恭又问道:“姑娘,这便启程?”

    赵胜雪黯然数息,望江边早已人影不见,终于应下,雷允恭得令去往安排。

    大船缓缓离岸,顺江而去。

    赵胜雪伫立窗边,看青山后去,江波哀诉,似不舍离人心情。怜起此身,想多年之后,便要束起发髻、身披道袍,宿那清冷道观,独拜三清祖师,心中竟前所未有地难过,眼泪悄悄滑落。

    江流何苦急别离,由我再看一眼,案前弦声未散,你便狠心送走对酌人?独自凭窗轩,眼前杯中影,耳畔猿啼声,尽是不要有的江波云烟。如今归去,他年持酒,任谁问、忍受一生清苦,哪得世人哀怜?有谁知、舍却韶华如玉,只为赵家江山?君莫道、唯有皇家齐天福,岂知我此身甘愿一世为那雀鸾,便就三秋相依,总好过、无情独留世间……夜夜广宫寒……

    赵胜雪正孤独落泪处,忽见远处岸边山丘,一人骑马独立,静静不语,望着大船远去,竟驰马相送许久。

    赵胜雪此时终忍不住悲怆泪水,大哭起来……

    【作者题外话】:因复制草稿时未注意段落,使本章发布时缺了个大段落,故增改更新。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