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紫衣汉子所料,沈峰这一招“抽刀断水”乃是虚晃,剑未斩出便已收回,待平上人凌空转身下劈时,那雷霆万钧的一掌竟停在空中按不下来……
平上人此刻只僵直不动,手掌仍举半空。近前观瞧,可见平上人额头几滴汗水滑落,双目瞪圆,看在眼前锋利宝剑上,那宝剑剑尖正停在他喉前一指处。再看沈峰,则是架出最基本的剑法招式“坐盘反撩”,双**叉盘坐地上,抱剑由下击上,剑尖停在那处,乃专等平上人砸**来。
平上人眼珠似要瞪下来,方才若不是他收招及时,这手掌只未拍到沈峰额头,喉咙便已先撞在剑尖上……
“好剑法!”中年男子折扇击掌道。沈峰缓缓收回长剑,身后石广武、严秋大笑跑来,将沈峰揽在怀中。此刻平上人正怒气上涌,他平日哪丢过如此颜面,如今被个武功低劣的小子戏弄,正欲发作时,持扇男子上前说道:“方才这场,小兄弟技高一筹!”
平上人怒气未消,回头正欲解释,持扇男子劝道:“大师何必执着。”
平上人暗暗咬牙,甩袖不语。持扇男子瞥之一笑,踱步沈峰面前说道:“小兄弟少年奇才,剑法不拘一格,让某开了眼界。”
沈峰递手还剑,应道:“愧不敢当,大师心境清明,是小子方才耍了心机,若靠真本事再来打过,小子怕在大师手下走不过三两招。”
“小兄弟谦虚得紧。”持扇男子道:“小兄弟今年怕未及弱冠,有这样一身武功,前途不可限量!”
此时紫衣汉子附耳说道:“这小兄弟剑法似已太易境界……”
“太易境界?”那持扇男子一愣,疑惑说道:“小兄弟剑法是太易境界?”
沈峰也是一愣,不知说甚,只哂笑说道:“只怕诸位误会了,小子方习剑法不久,尚不知太易境界为何物。”
“无招无法、无身无剑,动静之间物我两忘、一念存之,此事瞧不错的。”紫衣汉子说道。
沈峰隐约恍然,便道:“受教、受教。只听说许多境界,却不知奥妙,肯赐教何又为太初境界剑法么?”
持扇男子摇扇一笑,紫衣汉子见状,方道:“武学境界千途万径,各家各法、各辟蹊径,说不得、传不得。”
沈峰略有失望,只道剑法境界可以言说相授,惟道唐突。
“无碍。”持扇男子笑道:“武学之道,不止天赋悟性、勤学苦练,也要名师指引,然小兄弟乃恒山高徒,他日必江湖闻名。”
沈峰苦笑,解释道:“小子哪是甚恒山高徒,只是偶有机缘得传几招剑法。”
“哦?”持扇男子见话中有些蹊跷,便问:“小兄弟既非恒山弟子,却是在何处谋些营生么?”
“小子不过一介书生。”沈峰道:“正要求学去应解试,图个功名。”
“既如此,某倒有一个好去处。不论小兄弟解试高中与否,皆可来我府上为宾,不知小兄弟愿否?”
持扇男子说罢,紫衣汉子接道:“我家主人乃当今楚王次子,官居左屯卫将军。”
沈峰一听这话,才知面前好大官员,忙去行礼。持扇男子说道:“男儿生当建功立业,三位武艺非凡,怎忍弃之江湖,不肯为国家出力?若三位有意,皆可入我麾下,暂作帐下侍卫,某必以厚礼相待。以三位武功,他日累计军功、升迁授职不在话下,便是做得将军也是可期,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沈峰满是犹豫,石广武和严秋早对朝廷、官员不满,听罢此言,语气不善说道:“我们哥俩浪荡江湖惯了,受不得约束,也跪不惯老爷!有道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请了!”
说罢,石广武和严秋转头便走。沈峰也是慌忙行礼,转身随石、严二人去了。
见三人如此离去,持扇男子眼中闪过厉色,平上人瞥见,上前道:“将军,这三人好不识抬举!可用贫僧……”平上人手掌作杀人状。
持扇男子冷哼一声,不屑说道:“微末之流。莫说少了他们三人,便如此三千人,又有甚事!”说罢转身而走,只是方行出几步,便唤道:“平上人。”
“将军。”
“上人的武功,某看在眼中。即日起,你便准备去做长庆禅寺的主持,至于那警玄老和尚的性命、法器,便交由楼淮月取来予你。”
大阳平上人与紫衣汉子楼淮月齐声称诺。
持扇男子又道:“待你承了曹洞衣钵,须要平整荆湖北路、江南东路佛门势力,收入掌中。”
持扇男子停步,面向平上人,说道:“若得长江南北佛门相助,他日某必力荐上人为国师。”
平上人一时眉开眼笑,连连称是。
巷外,沈峰与石广武、严秋二人勾肩搭背向酒楼行去。石广武一边夸沈峰够义气,一边又戏谑说沈峰竟瞒了一身好武艺,但最欢喜的还是三人对了脾气。石广武笑道:“俺就知道沈兄弟有骨气,不肯做朝廷走狗,走!咱们兄弟只管喝上几杯,再带些好酒回汪老大船上喝个畅快!”
三人大摇大摆向前走去,集市中人来人往,石广武只顾开心聒噪,行路时与一人碰肩而过,直撞得肩膀生疼,“哎呦”唤了一声。
严秋忙问:“二哥怎地了?”
石广武揉揉肩膀,回头看看说道:“那瘦弱汉子好硬的肩膀!”
严秋和沈峰回头去看,见一男一女向前走,沈峰只觉背影有些眼熟,却忆不清楚。三人摇摇头,俱是敞快人,哪肯计较,直奔酒楼而去。
那撞了石广武肩膀之人正是雷允恭。此刻雷允恭随着那美貌女子前往深巷处,七转八转到了近前,哪还有赵允言三人身影?女子踌躇半刻,说道:“赵允言与那和尚、男子去了哪里?”
雷允恭道:“许是游街逛市,瞧瞧山水去了罢?”
“游山玩水,竟要带个和尚么?且是武功如此高深的和尚!楚王府侍卫高手如云,未听说有这样个狠角色。”
“这似也不足为奇……小人听说,自楚王那发狂病症治愈后,便一心向佛,王府常有僧人出入。”
“只怕非如此简单。赵允言自小便阴狠泼辣,有事皆要算计。京城、王府,或是兴元府,何处不能吃喝玩乐?如今却偏要换个模样,携两个高手出现此处,必有所谋。”女子道:“方才赵允言与那三人莫名纠缠,又不欢而散,倒是可疑。雷允恭,去寻那三人行踪,想法探个仔细。”
话说,沈峰与石广武、严秋在酒楼又喝了十数碗,言谈畅快,严秋毕竟心细,仍担心被衙役堵个正着,便借口说汪老大的车船要到了出发时候,好说歹说,沈峰与石广武才肯离去,又要了几坛陈年老酒,使小二担着,同往江边车船。
汪老大此时正在船头盼着,遥遥见三人摇摇晃晃走来,搅得行人不能安宁,直呼客官总算来了,便迎着帮忙抬酒。谁料那酒坛刚放车船上,忽听嘭地一声闷响,汪老大车船巨震,待看明白发生甚事,汪老大登时坐地大哭。
这一哭也清醒了沈峰三人。三人挤向前去,见是一艘硕大行船将汪老大车船撞至岸边,那大船长近十丈,上有二层楼阁,雕梁画栋,端端华丽得紧。汪老大车船尚不及这船一半大小,这一碰之下,便被挤到江边,车船与码头木栈相撞,登时破了个大洞,哗哗往里灌水。
车船沉没可是要命的事情,船上把式、役夫拼了命地往岸上逃,沈峰忙去接应。浑人石广武却不知沉船要命之处,吵嚷着要往船上去,将那几坛好酒抄会来,被严秋硬生生拉住。
石广武气不过,大骂道:“这是谁家的大船不长眼睛,把爷爷的美酒糟蹋了!”
大船上役夫、仕女皆上船头,那中间站着一名面净瘦弱男子,正是雷允恭。雷允恭嘱咐十多役夫帮忙搭救汪老大船只,又踏着木板上了岸来,使了银钱安慰汪老大。汪老大见银钱甚多,待修补了船只、赔了客人财物,还有不少剩余,立时抹干了眼泪,破涕为笑。
“咄!那纸幡汉子!赔我美酒!”汪老大满意了,石广武却还憋着气,指着雷允恭大骂。要说石广武这话骂得也够难听,何谓纸幡?那是死了人的门户用来书写死者名讳亡期的招魂幡,雷允恭一身灰白衣服,又兼瘦弱高挑,往前一站,衣衫随风烈烈,还真似七七八八。
雷允恭听这龌龊言语,登时便要气炸了肺,怎奈有主子嘱咐,生生憋气肚中,转而笑脸相示。石广武哪管你是哭是笑,咬定了要赔好酒,雷允恭拗不过,使人从大船上递下个兰青色酒壶,交与石广武手上,石广武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摘了壶盖,仰头咚咚几口。
“好酒!真他爷爷的好酒!”石广武吧嗒吧嗒嘴道。
雷允恭见状一笑,说道:“这位兄台,我拿这酒赔你如何?”
石广武一愣,随即大呼甚好,竟像孩童一样哈哈大笑,半点怒气不见。
严秋顺手取过酒壶,悄悄拿在手中端详,又瞥了眼雷允恭上下衣装,沉沉不语。
汪老大车船被拖至岸边,沈峰、石广武、严秋三人行李物什也被抬上岸搁置,可泥封的酒坛却是要不得了。汪老大见状,好生与三人商量说,车船修补怕要十几日功夫,不若赔偿些路钱,三人再寻一艘,不好误了行程。
三人点头称是。却不料雷允恭上前问起三人去处,只说那大船正要东去,主人家说可捎带一行,权做赔罪。
沈峰反正赶路,搭船也是正好,石广武却惦记船上美酒,巴不得喝上一路。只严秋皱着眉头,见雷允恭回报船主,悄声劝道:“此船坐不得!”
“怎地坐不得?又不是下大狱的刑车,怕个甚?”石广武道。
“我的好二哥嘞!”严秋一脸愁苦说道:“你可别馋那船上美酒,你看这酒壶!”
石广武接过酒壶,瞧了半天,仍一头雾水,他本穷苦出身,哪懂把玩器皿?严秋急道:“二哥,沈兄弟!这酒壶瓷器是龙泉窑精品,我在青州县衙当差时,县老爷也有这种瓷器,视若珍宝,可用这精美瓷器者,非富即贵。”说罢,严秋又向大船瞥了眼神,说道:“你们再看那大船,朝廷早对水域船只数量规模管制,如此大船,非一般富户商人敢用!汪老大常年江上行走,必要懂得其中规矩,否则船只被撞,怎地一声不敢言语,只是啼哭?”
“严四哥的意思是……这船怕是官府的船?”沈峰好奇问道:“但这船上一无幡旗,二无军吏、护卫,却似十足的游船。”
严秋张嘴方要解释,只见雷允恭已经出来船头,招呼道:“三位朋友,方才事在下已然禀过主人,主人说适才有愧,请载三位一行,并吩咐在下好生招待。”
石广武听罢一乐,便要登上船只,严秋在身后拉住石广武衣角,石广武却回头笑道:“四弟,没甚大不了,你我又不是通缉要犯,怕个甚?”说罢大笑上船。
沈峰与严秋对视,犹豫着也上了大船。不一刻,大船便就启程,顺江而下。
这大船自比汪老大的车船乘坐舒坦,既平稳宽敞,又装饰精致。雷允恭陪三人落座,仕女、下人立时传上来好酒好菜,摆满一桌,每一道皆不差浔阳楼上菜肴,美味无比。雷允恭陪三人又是饮酒、又是闲话,好不殷勤,三人中,石广武只盯美酒,饮个不停;沈峰与雷允恭在浔阳楼上有旧,这时冰释前嫌,谈得好不欢畅;只有严秋心中有事,颇见拘谨,一两时辰过去,见船主人家似无恶意,倒也慢慢放开。
直至天黑,石广武早已酒醉,任严秋扶去歇息,沈峰独坐在船头,欣赏一轮皎月照映江面,看水面神光离合,听两岸猿声凄婉,若有所思。
这时,雷允恭悄然上了船楼二层,通报一声,行至美貌女子身后谨立。
“禀姑娘。”雷允恭轻声道:“小人已打听清楚。那壮汉名唤石广武,瘦高汉子名唤严秋,俱是京东东路青州人氏,此行说是来南边贩些绸缎,小人探了下详细,二人却说不出何处购买,品种哪些、行价如何,依小人看,二人怕是心有戒备、言语遮掩。”
女子点点头,雷允恭继续道:“那书生名唤沈峰,北界常山人。此行去往杭州,要去寻一名叫褚易的人,随他读书,求考功名。沈峰与石广武、严秋只是偶遇结伴,同乘江陵府码头汪姓船家的车船,此前三人不曾相识。”
“这三人又如何与赵允言冲突起来?”
“依那石广武说,三人也是莫名其妙被允言将军堵在巷中,偏要比武,三人见避不过,便就应战,分别与允言将军随从僧人过招,石、严皆不是对手,却是沈峰二十招赢了僧人。”
“哦?”女子惊讶道:“那僧人武功精湛,乃佛门高手,沈峰竟能以二十招胜之?”
“听那沈峰自己说,与僧人对战是耍了些心机。他起初先与允言将军约定僧人不可还手,而后又用剑法逼得僧人焦躁,再仿严秋刀法连续进招,因提前知僧人应对手段,故在最后一招诈用计谋,专待僧人气闷极处,逞强用胜严秋那一招再来胜他,好在允言将军面前显露本领。沈峰说,若论真本领决计赢不得那僧人。”
“可说了那僧人是谁?”
“说是法讳平上人,大阳平上人。”
“大阳平上人?”女子起身踱步,忽回头道:“怕不是那大阳长庆禅寺警玄禅师座下的平侍者罢,如今出了长庆寺,倒自称起上人来了。”
“姑娘好记力!”
女子微微一笑,说道:“我自幼奉旨拜在道门,得受圣意,勉力处置道、佛、密宗等出家人势力,安能不用心记在心里?那警玄禅师乃禅宗大德,曹洞宗传世衣钵,赫赫有名。此来江州,我代为拜谒的真如寺契环禅师,是法眼宗巨擘,二人并为长江水路南北宗师,于南方佛门有巨大影响。”
说到此处,女子不禁暗暗思量:“警玄禅师遣平侍者追随允言,却是有投效之意么……”
“允言将军与平上人在一起,委实蹊跷。”见女子暗暗皱眉思量,雷允恭说道:“还有,方才三人还说,比斗之后,允言将军还有意招三人入其麾下效力……”
“果然如此,非是偶遇……”女子背手望着窗外明月少顷,嘴上却道:“赵允言此行不过招贤纳士,这不奇怪,本朝官吏皆有不少幕僚私卫保护周全,不碍事。”
“小人懂了。”雷允恭笑道:“从前小人还听说王钦若大人和丁谓大人也在道门中招纳了不少高人,原来如此。”
女子却转过头来,盯眼瞧看雷允恭,沉声说道:“各种事,勿要随意打听。”
雷允恭一听言辞不对,立刻稽首认错。女子踱步面前,轻道:“你身为入内内侍省供奉官,须做的是内务之事,宫闱之外的事莫要掺和。”
雷允恭连连应着,女子又道:“近来你与丁谓走得密切?”
“小人不敢!”雷允恭慌忙跪在地上,解释道:“丁大人主持修复皇宫,曾有禁宫选用物什事来询小人,专问长公主平日有甚喜爱要备,绝无其他事背人!小人知晓轻重,绝不敢瞒长公主!”
“没有就好。”女子道:“古人云:君子慎独,你做事还要谨慎,我听了些风言风语,你以为圣上便听不到么?”
“小人绝不敢忘长公主吩咐!”
女子也不应他,只转身窗边,说道:“做好今日事,方有明日功,他年出仕,便能寻个好去处。”
雷允恭一再叩首,见女子摆手挥退,匆匆离去房间。
女子独自观月许久,又复净手焚香,端坐在七弦琴前,闭目拨弄起来。琴声悠悠如诉,若小桥流水,倒映影漾的杏花化雨,使人说不出的平静安详。女子的心也平静下来,不复喜、不复悲,恍然别无他物,亦无自身,惟独近处清香袅袅,窗外明月依依。
这琴声传到沈峰耳中,沈峰闭目而闻,恍惚间一时无妄无念,灵台清明。良久,沈峰随琴声音乐,心有所感,竟轻声相和:“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
沈峰随琴音起身,抬手并作剑指,舞起剑来。恒山剑法本以快为主,招式连绵不断、步法简约迅速,此刻却全然不同,沈峰出剑、移步缓慢轻柔,似随瑶琴音声而动,举手投足间正和弦音,剑意似有似无,招法似在不在。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剑法舞动中,沈峰轻诵的非是恒山剑诀,却是道家《太上清净经》。此时练剑,沈峰隐觉道家剑法与经文相同相连,真谛归一,二者融而后动,如神游太虚,无物无我。而此刻手中剑法,凌云剑、独秀剑、承仪剑、御心剑混杂一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正尽情处,亦有九凤当日对阵陈宁剑法、严秋对阵平上人刀法,甚至有恒山不传之秘楚天碧云剑剑招……
“好剑法!”楼上凭栏处,雷允恭轻声赞道。不料这一赞,却扰了抚琴人之心,登时琴声停住。乐声一停,沈峰也忽然“醒”了过来,立在当场。
“吱……”楼上朱门开启,女子缓缓走出,居高而下望着沈峰。雷允恭只道自家唐突,惹怒了女子,忙退后不敢言语。
沈峰抬头见状,道是扰了船主人雅兴,忙施礼赔罪,解释道:“在下无意偷闻琴音,只是方才琴声实在美妙绝伦,似与这大江明月一起,勾勒无边胜景,让人神游其中、怅然忘返,恍惚间,更似聆听《太上清静经》之感,心中偶有明悟,故难以自制,随琴声而舞。”
沈峰之言令女子眉头微皱,问道:“沈公子当真在琴曲中听见《太上清静经》?”
沈峰连连称是,说道:“方才琴声,初有迷茫失落之感,却有坚强恒进之心,而后渐渐平静,似如轻语诵经,那经文便是《太上清静经》,使人心端地平静清明……”
沈峰说罢,抬头望去,眼前女子临栏而立,身后灯笼摇曳,窗内烛火通明,当空一轮明月皎白无瑕,与她相映,忽使人觉得眼前哪是世间人物,定是天人下凡人间,一时间,沈峰竟然看呆。
“沈公子竟然如此精通弦律……”女子轻道:“人言知音难觅,既然有缘,请公子移步楼上,再谈琴律道法如何?”
沈峰自是欢喜应下,雷允恭却是一惊:楼上房间有如闺房,寻常人如何能进?
沈峰却自幼生长恒山,江湖人少有拘谨忌讳,此刻也不想甚多,抬步上楼,便进房中,与女子对坐桌前。雷允恭使侍女呈上香茗,想护卫女子身旁,却被示退。
女子轻施礼节,问道:“听管家说,沈公子是读书人,学得应是孔圣人教诲,如何偏对道学有这样造诣,知我抚琴时心中所诵经文?”
沈峰品茗一口,回味半刻,说道:“姑娘请唤我沈峰罢,听着自在。”
沈峰一笑,继续说道:“我自幼生长恒山天峰岭,身边俱是门派中人,而恒山上,大小修道门庭十数个,恒山派也是其一。山上不论哪处,都是传承的茅盈真君道统,是以山上最不缺的便道家经典。而我自懂事起,长辈不许我习武,要我每日读书,可闲时忒多,我便去读山上道家经典,有时还要偷瞧佛家、法家、阴阳家等书籍,凡是能看到的,我皆都读过。”
女子一听,莞尔一笑。
沈峰又道:“也是无有办法,毕竟无处打发时间。直到山上的书读完了,我下山为师叔买酒时,便抽他酒钱,去买各样书籍,甚至还有扶乩占法、炼丹制药的书,只是后来这事被伯伯撞见,好生训了我一通,便只敢背人偷瞧了。”
女子掩嘴轻笑。沈峰问道:“姑娘方才抚琴,何以默诵道家清静经,姑娘也曾学过道法么?”
女子应道:“我幼时便拜入道门,眼下只是居士,待师傅准许,方能传度1。”
沈峰微微咧嘴,只道:“如此……却是可惜了……”
“如何可惜?”
“姑娘天仙般人物,怎地偏要出家做那女真……”沈峰摇头叹道。
“本以为公子是正经读书人,却不料也这般油嘴滑舌。”女子嗔怒说道。
沈峰摇头说道:“非也、非也!沈峰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天下道学、诸门诸法,虽各有不同修行之路,不过仍乃以一己目光窥视天道长河一沙。”
沈峰为女子添上茶水,继续劝道:“岂不闻偏执一辞?不论修佛、修道,便非入空门么?若不入空门,便修不得大道么?如此说来,佛祖在菩提树下圆正等正觉佛果时,可有佛门楼宇覆身遮雨?老子遗道德五千言时,又岂有名山道观容他出世?天下之法,莫不为精思身心之道,深悟天地万物、古金往来奥妙,何曾偏执门里门外?”
“我且问姑娘,若不在道门,道法便就不在人心么?”
沈峰杂学,又非哪教拥趸,见女子若有所思,登时胡乱劝说起来,说道:“所谓道法自然,非法于天地也,亦是法于古今,凡有所现,必有其法。如是,那为人一世,男子生而长,势天地时令而劳作,负家国期许而前行,是为道也;女子幼而贤,法古今而相夫教子、生养婴儿,分担忧事、享乐天伦,此亦为道也,何必去缚身困足,以求苦悟他人之道,而泯去自身之道?姑娘天地所造之灵秀,人皆羡之,若入了空门,岂不可惜?”
女子放下手中茶盏,又似哀起心事,沉静不语。
直过了一会,女子喃喃叹道:“十载学道,岂是本心……”说罢,起身去往窗前,仰面观夜空明月,终于轻道:“道非我所欲也,贵亦非我所欲也。只是今日眼前,似这江流东下、载舟而行,谁能逆得了滔滔江水、奔涌不休……”
“沈峰终知姑娘琴声中迷茫哀伤。”沈峰黯然,行至女子身后,叹道:“人生而前行不止,捆住人心的是非太多。也许挣脱了心中绳索,那道门出处,便就在身后半步。”
女子回头去看沈峰,勉强一笑,轻道:“只怕肯迈这半步却是最难。”
话至此处,女子却问道:“沈公子又将如何寻道?”
沈峰笑道:“我一俗世人,何苦求大道?人生不过是向前走着,被风沙迎面吹了,便努力些,若被人挤了撞了,便趔趄几步,如是而已。便如眼前,此番去往杭州求学,将来考得到功名,便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若不遂此意,也可轻裘长剑、饮马江湖,不愿作甚名剑豪强,只要能扶危济困、潇洒人间,此生足矣。”
女子愁容终见笑意,说道:“若真如此,当真人生快事!”
沈峰与她相视而笑,又问道:“与姑娘相谈许久,尚不知芳名为何,不知肯告知否?”
女子笑道:“有何不可?我本姓赵,拜在师傅门下那时,恰遇冬季初雪,师傅便赐名‘胜雪’。”
“赵胜雪……”沈峰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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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传度:道教仪范,经此仪式,奉道者正式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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