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多日风雪终于停歇,一轮冷月初升,光华散漫,照在信阳县衙庭院,院中勾勒多少疏影。
小院正中站着一人,周围衙役、仆婢往来不断,竟无人知晓此人从何处进来,又何时站在庭院当中,惟一袭蓝衫、一把旧伞惹眼,偶声几下轻咳,才似不与一干物什相融。
一时内院守戍衙役看呆,脑筋一时未转过来,却见守门衙役慌张进来,直呼见鬼,待喊了几声,瞥见纪从月便就伫立院中,当场吓了个跟头,连滚带爬跑进内堂禀报。
内堂中,何庆升正揽着娇娘饮酒,见衙役跌跌撞撞闯进来,大煞风景,登时掷去酒杯,骂道:“你这丧货,死了婆姨怎地?!”
衙役慌忙跪在地上,道:“老爷,不好了!门口闯了贼人!”
何庆升吓了一跳,正没主张,常德远手中酒杯一摔,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喝道:“却让常某看看,何人敢来此处放肆!”
常德远龙行虎步,走至院中,见纪从月面前静立无言,便好生打量了一番。只是瞧来瞧去,这人浑似落魄举子,既不显壮实,又不显霸气,反倒目光呆滞,倒似傻人。顷刻,十数衙役持着水火棍围上小院,常德远心中更是有底,踱步上前喝到:“来者何人?!”
“京兆纪从月。”纪从月声若喃喃。
“纪从月?”常德远思量一番,从未听江湖中豪杰有这名字。
“又来个姓纪的!”何庆升此时浑觉无有害处,自常德远身后走出,咧嘴冷笑道:“夜入老爷府宅,好大的狗胆!且说来听,拜见老爷何事,若让老爷听得半句不欢喜,好生赏你一顿板子!”
“闻何大人有一寒玉。”纪从月轻道:“今夜此来,纪某欲以物易物,换取何大人寒玉。”
“大胆刁民!”何庆升一指怒道:“你是何许人也,也敢觊觎本官宝物!”说罢,便欲唤衙役擒人,却见纪从月自怀中掏出一方物件,说道:“我知寒玉价值连城,故以此物来换。”说罢,纪从月打开盒子,内里是一鹅卵大的乳色宝珠,月下幽幽发光。再往细瞧,隐见那珠上有一丝红纹盘绕,似动非动,使散发柔光中隐见一层粉色,好不瑞丽。
这宝物让何庆升、常德远一呆,却认不出究竟,常德远侍从中有一人听过此物,上前在二人耳边说道:“二位老爷,小人若没瞧错,此物名为龙喉夜光珠,乃深海之物,与普通夜明珠不同,此珠内有血色流动,故隐见粉光。传闻此珠是自龙喉之中取得,浸了龙血,十分稀有。”
何庆升听得双眼冒光,直问价值几何,侍从回道:“此珠乃是奇宝,虽千颗夜明珠难值其一,小人也是曾在送往京城的贡品中偶见一次,价值不可估量!”
“甚好、甚好!”何庆升登时喜笑颜开,与衙役道:“来人呐!与老爷我呈上来!”
衙役欢声应诺,争先上前取过,转手便呈与何庆升。何庆升抚摸笑道:“正愁没有像样宝物送赵大人,有道是夜深枕边燥,正要美娇娘!”说罢,美滋滋端详起来。
纪从月见何庆升喜那宝物,便道:“大人既收了珠子,请将寒玉仕女灯交予在下。”
何庆升双眼却半点也未从珠子上挪开,只阴阳怪气地道:“要那寒玉?那个……师爷何在?”
县衙师爷听得召唤,忙应在一旁,何庆升问道:“师爷,按我大宋刑律,擅闯府衙、意图不轨,是何罪名,当如何处置?”
师爷会意,一捋胡须,笑道:“回大人!擅闯府衙,依我大宋刑律,轻则处死,籍其家以赏告人,妻偏置千里;若重处,则以谋反论,处之腰斩、弃市,诸九族。”
何庆升这时才笑着挪开视线,似惊喜地看着师爷,问道:“咦?竟如此大罪过?”
师爷应诺。何庆升嘿嘿一笑,将寒玉交给衙役收好,又对纪从月道:“那书生!你可听清了?不过……老爷我爱民如子,不忍坏你性命,今日便饶了你,快快去罢!这珠子,老爷我便当施以小戒,权作罚金。”
听了此话,纪从月一直冷漠的眼神忽然凝聚起来,盯向转身欲而走的何庆升。何庆升只觉如芒在背,回头去看那面无表情的纪从月,怒气顿生:“好个不知好歹!衙役何在?与我棒打出去!”
众衙役齐齐得令,举起水火棍迎头打来。饶是守门衙役见过纪从月威风,不敢上前,只是心中焦急:“我的老爷!这人武艺高强,如何敢惹!”只是还未寻机去劝,其余一众平日里跋扈逞惯、正要在老爷面前卖足力的衙役早已竞相而上,一时间棒影翻飞,铆足了力气。
却不料,那十数棒影呼啸而来,连纪从月衣角也未沾到,又听得数声闷响,似十数木棒齐齐捣衣声般,众衙役便像断了线的人偶,啪啪摔倒地上,“铛啷啷”木棒散落一地。再看那纪从月,却似从未动过一般。
何庆升吓了一跳,又躲在常德远身后,直用手去拽常德远。常德远此时小心,见横七竖八的衙役一个个又爬起身来,似无甚大碍,终于肯走上前来。
“常某眼拙,原来是江湖上的朋友!”常德远道:“朋友好俊的手段,举手间便退了十余衙役,好不潇洒!只是力道软弱得紧。”
“既收了宝珠,寒玉仕女灯在哪里?”纪从月清冷说道。
常德远大笑,五指握出声响,说道:“倒不死心!想要寒玉仕女灯,先胜了常某宝刀!”说罢,常德远自身后抽过大刀,踏足一跃,迎身劈来。常德远这刀法乃是家传,自幼习练,如今少说也有四十年功夫,信阳军一带谁不忌惮三分?此时大刀劈来,势如开山,破空之声呜呜作响,莫说眼前只是个活人,便是万斤巨石也要应声一分为二!
何庆升见状一乐,心道:“总听夫人吹嘘他兄长刀法卓绝,信阳军里无出其右,今日他迎纪先生时怕得像霜打的茄子,还道夫人吹嘘,而今看来,果非虚言!”
何庆升正心气十足,未料情势急转直下。那常德远跃在空中,还未近纪从月三尺,只见纪从月单手遥遥一挥,似驱赶蚊蝇一般,常德远便不知着了甚巨力,隔空被倒卷出去,惊得众人惊呼。
“吓煞我也!”常德远在空中翻了七八跟头,落地又“噔噔”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此时低头看看身上,却全无伤痕,五内经脉亦是无恙,常德远一时懵住:“这……这是甚功法!?”
正惊愕时,六丈外,纪从月轻轻抬手,隔空又是虚按,常德远只见劲风卷起满院雪霰,似玉龙般袭来,常德远慌忙将宝刀横在胸前,便听金玉交鸣之声、手掌拍打之声、木棒击柱之声,数种声音“嘭嘭”而来,一霎时竟清晰响了九声。
常德远身形被掌力打退两丈,脚下犁出一道雪沟,终抗不过身前内力,后倒摔了个跟头。待慌乱爬起身来,只见自家胸口印有掌印,体内气血翻涌、好不难过。再看那精钢锻打的大环刀,刀身上竟也被砸出一个清晰掌印,凹陷寸许。
常德远颤抖着看了看纪从月,忽想起甚么,慌张回头去看,立时吓瘫地上:那身后柱、墙、树上,但在与自家一条线上,还有七个掌印清晰雕在上面。
“寒……寒阴九叠!”常德远如丧考妣,急匆匆爬前十数步,伏地拜道:“常德远无知冒犯,多谢先生手下留情!”
“敢问一句……先生可识得七界之尊纪杭纪先生?”常德远见纪从月未再动怒,冒死问道。
“某便是纪杭。”纪从月轻声说来,吓得常德远浑身哆嗦,任他如何去想,哪料宗师高人是落魄书生模样?且江湖高人皆有风范,这纪杭进衙却谦报表字,不以身份自居……常德远悔扇了自家一耳光,忽又想起午时所来之“纪先生”,哭一样道:“苦煞我也!”
不待纪杭来问,常德远忙叩头赔罪,将此前一男一女假扮于他,诈走寒玉仕女灯之事一一道来。纪杭眉头微皱,也不动怒,只问了二人去向,便转身离去。
一日之中大起大落,何庆升与常德远只觉恍然如梦,却是一个更甚一个的噩梦。二人院中颓废半天,何庆升终哭丧说道:“内兄,这回的纪杭做不得假了罢?”
常德远苦道:“这位如何假得了?寒阴九叠是他独门功夫,天下再无第二人会!今日你我留得命在,已是他手下留情!”
何庆升咧嘴苦道:“这可如何是好!寒玉仕女灯被人诈走,好好的龙喉夜光珠也没了,还道是早前落下纪杭的人情,到头来却是鸡飞蛋打……”
“妹婿糊涂!”常德远劝道:“今日无论真假,俱是武艺高强,惹不起的人物!你我未丢性命已是侥幸,还惦记甚么宝物!”
“便只能哑巴吃黄莲么!?”何庆升道。
“也只能如此。”常德远闭目思忖一刻,说道:“妹婿!为今之计,速去让师爷画出那九凤一行模样,不只在信阳县,便周边县城村落也去张贴布告,便说此二盗贼,窃走陈富人家财宝,凡有见者,赏银五十,有捉拿此二人、取回宝物者,赏银一千!”
“又有何用?”何庆升拧着脸说道:“信阳、青山二县多大地界?全县衙役撒出去,怕也寻不到半个人影。”
“亏得妹婿为官多年,怎就不长个心机?”常德远道:“其一,寒玉仕女灯十成拿不回来,但总须做足样子给赵大人个交代不是?妹婿这便吩咐下去,使众人管好了嘴,便说陈富人家被抄之前已然被盗,寒玉仕女灯便是这二人盗走。其二,陈富人家财宝何止数十万?抄家罚没,妹婿捞了不少,有此二人顶罪,妹婿便可大大方方将银两收入囊中。”
何庆升一听这话,顿时又喜,直道妙计。常德远又道:“不止如此!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虽说仕女灯拿不回来,这口恶气还须吐出去。依我看,只消一榜告示贴出,就是为他二人招了祸事,天下豪杰多矣,便不在乎那千两纹银,也必瞧上寒玉仕女灯……”
何庆升一听,顿时笑容满面,道:“懂了、懂了!内兄好计策!”
常德远终于一笑,何庆升更是喜不自胜,急忙唤师爷按常德远今日隐约所见,描写多幅布告,遣快马四处张贴。
这一日何庆升、常德远大起大落、不能意料,从清白身变作通缉犯,如今沈峰却是料到十之**。此刻,车马依旧行在信阳郊外路上,只是窗前位置换作了九凤。九凤玉手支在脸颊,痴痴望着月亮,不知为何出神。
沈峰蜷在一角,假寐许久,终于问道:“何时才能出了信阳军地界?”
“两日之后罢。”九凤回道。
沈峰听罢,暗叹眼下好个仓皇。
“离去信阳,沈兄要往何处去?”九凤问道。
“南下江陵,乘水路往杭州府。”
“我听说杭州富庶非常,景色如画,兄台此去可是游玩么?”
“此去求学,将来科考。”沈峰摇摇头答了九凤的话,忽又问道:“姑娘要如何处置这寒玉仕女灯?”
“咦?”九凤收回目光,笑问道:“怎地问起这事?沈兄以为如何处置妥当?”
“我哪知姑娘计策?只是不出所料,信阳县知晓被骗,必要张贴缉拿通告,如此,寒玉仕女灯便成烫手之物,哪好换甚银钱?这宝物不论在谁手中,都难免窃贼嫌疑,说不好还要被江湖人心黑吃掉。姑娘还是妥善藏好,莫急去换银钱。”
九凤一听,倒有些惊讶,心道:这书呆子被祸事牵连,眼前却是度量不小,还要替我担忧……于是逗趣道:“这有何难?出了信阳军,我便寻个上好玉匠,将寒玉灯盏切割下来,再将仕女改妆雕刻,一块好玉卖上两样价,反正白得之物,总是不亏!”
沈峰哪知九凤故意假话?慌忙去劝,只道好生宝物、如何肯毁,沈峰慌乱模样,令九凤忍俊不禁,正要再去调侃,却猛见远处路旁站着一人,那人蓝色衣衫、手持旧伞,九凤没来由心里一紧,下意识去握手中剑柄。
车马自蓝衫人身旁行过,那人一动未动,似未瞧见一般。
直行出了百十多丈,九凤回身去看,那人仍远远站在原处,不知凝望何物。
待终于不见人影,九凤长出一口气,忙钻出车舆,扬鞭狠狠抽在马背,马儿吃痛、快跑起来,车中沈峰被闪动栽倒,不悦问道:“这是怎地了?”
九凤头也不回,只顾催马,说道:“怕是遇见难缠人物,须要快逃!”
“何等人物?”沈峰心里也是一慌:“莫不是那县令此时发觉,遣人来追?”
“说不上。”九凤心里七上八下,回想起那蓝衣人,只觉虽遥遥不动半分,却让人心生惧意,惶恐尤甚。
车马直跑出一炷香功夫,九凤仍觉心中不踏实,唤沈峰道:“且看那车后,是否有人跟来!”
沈峰探出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未见半点人影,九凤这时方才放下心来,却不敢稍停,沿路疾驰向前。
行至一处湖泊,周遭枯黄芦苇掩荡,车马钻入湖边泥泞小路,直到一处孤单破落院外方才停下,九凤抱起朱木漆金盒匆忙钻入院中,沈峰恐惧未散,紧随其后。
这院子旧是家渔户居所,只是久无人住,院中破烂渔网堆在地上,晾晒鱼干木架倒在一旁,再看正屋,户牖半碎、窗纸尽破,已然没有了遮风挡雨的用处。
九凤行至屋中,急喊“熙娘、熙娘!”直唤了三五声,桌下布帘中钻出一名十岁女童,这姑娘眉清目秀,可爱得紧,只是上好的衣衫已经破出棉絮,俏脸尽是污渍。
熙娘见是九凤,急忙迎上,呼唤姐姐。九凤将熙娘抱在怀中,急道:“熙娘,快唤上弟弟,我们速速离开此处!”
熙娘虽不知缘由,却显是经过事故,乖巧得紧,忙将一名五岁左右男童从桌下拉出。男童少不经事,一脸恐惧,九凤自怀中取出干粮面饼,交与姐弟,姐弟二人饥饿许久,狼吞虎咽,不管食物干涩,只顾往嘴里塞,沈峰看得酸楚,凑上去将纸包的鸡肉递与二人,二人微微惊惧,拿来便吃。
九凤不待二人吃好,便将朱木盒子与何庆升所赠珠宝银钱一并交给熙娘,嘱咐道:“熙娘和异儿拿好,这是你家寒玉宝物和银钱,今日只好取回这些,想来也够几年使唤。只是这寒玉,千万不可露与他人看,免招祸事。”
熙娘接来盒子财宝,眼泪簌簌落下,九凤安慰道:“熙娘莫哭,现如今,你须好生照顾异儿才是。天不容奸,那恶官早晚必有祸报!眼下信阳不能久留,须尽快出发,往你舅舅家去。你母亲虽然流放,终归保住了性命,他日会有相见之时。”
熙娘一抹眼泪,将弟弟揽在怀中,轻道:“异儿不哭!有姐姐在,父亲大仇,将来便是上京告状,拼了姐姐性命,也要报与那狗官!”异儿五岁孩童,隐约懂得几分,泪水流淌下来。
此时姐弟相依,沈峰隐约猜出大概,心中黯然。
众人拿好诸物,正出房门,却猛然一惊:那路上所见蓝衫之人此刻正在院中,显是已来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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