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吓得心跳嗓间的人正是沈峰。
此刻,披头散发的沈峰坐在车中,几处穴道被点,浑身动弹不得,便发声也做不到,只堪嘴唇微动,半点声音也出不来。听九凤与众人对峙言语,沈峰又急又恼:“怎就遇上骗子,偏将我拿来冒充他人,诈取官家宝物。若被拆穿,免不得要吃官司坏了性命,这可如何是好!”
又听九凤让常德远来掀帘瞧看,沈峰一时急血上涌,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呼吸急促难遏,直欲大呼救命。
再说那常德远虽还忧虑被骗,但见九凤自信十足,冷言冷语、颇含怒色,又听车上高人隐约呼吸粗重,或正气愤,此时不由悔怕,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将手触在帘上。
沈峰脖颈动弹不得,斜眼见常德远粗糙手指抬起帘子,似要万念俱灰,心呼“苦也!”,冷汗立时流了下来。此刻但要能动,定要拼了命喊“常英雄饶命,此事与我无干!”可任喉间如何出气,哪能听见半分声音?
俗语说:麻竿打狼两头怕,此刻正就如此。虽说天已寒冬,常德远一滴汗珠仍从鬓间流入脖颈,直觉又冷又凉。他缓缓将车帘掀起一缝,见车中人双腿盘坐,一身淡蓝色粗衣覆体,手心向天放着膝上……再掀起些向上看,那人身上无甚饰物,简朴整洁,长发垂在身前……常德远好歹又勉力壮了壮胆,又将帘子再向上撩起些许,终见高人脖颈下颚……此时常德远汗水已止不住雨下。
马车内,沈峰惊得耳目苍白,眼见便与车外人对视,一时间使尽力气挣扎,怎奈穴道封得死死,越是用力、越是疼痛,终于痛得沈峰哼出一声,心中却是大哭:“我命休矣!”
却不料,这一声闷哼是假诸葛吓退了真司马,常德远登时被惊得手一哆嗦,背脊直打冷战,顿时双腿发软,于是慌忙松开车帘,慌道:“万死!万死!常德远唐突冒犯前辈,请前辈恕罪、请前辈恕罪……”常德远施礼不停,慌张后退。
何庆升等众人也是吓个哆嗦,眼看常德远反应,这车中十成十便是正主儿无疑!尤是何庆升,官帽中汗水已经遮掩不住,哗哗流了下来,心中只在恨骂:“你这莽人!何苦偏要上前去惹这要命阎王!”
何庆升一时双腿抽筋,踉跄躲往衙役身后。
一直冷眼旁观的九凤暗暗松了口气,行上前来,隐约阴阳怪气说道:“常大英雄!”
常德远被叫得一慌,又听九凤道:“可见家师真容?”
常德远一时语塞,这到底算是见了还是未见?正犹豫处,九凤得势不饶,怒上面前,斥道:“家师特许觐见,你怎地见过后又支支吾吾?莫不是要家师下来车马,好生站你面前,任你端详仔细?!”
“这、这……”常德远慌张不知所言。
九凤瞥了一眼众人,轻蔑说道:“或是要家师亲来恳求诸位么?!”说罢,九凤转身欲掀车帘,常德远吓得哆嗦,忙拦在前面,堆笑作揖道:“哪敢、哪敢!九凤姑娘饶了老常罢,纪前辈当世宗师,常某得见一面已是三生有幸,安敢再有叨扰!”
九凤娇哼一声,只道:“常英雄不须为难!”
“姑娘折煞老常,何来为难之说?老常与妹婿欢喜尚来不及、欢喜尚来不及!”
九凤听罢,逼近常德远身前,冷冷目光似要从斗笠纱帘穿透而来,直盯得常德远心中发毛。
“欢喜尚来不及?只怕言不由衷罢?”说罢,九凤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远处何庆升见了,一屁股栽坐地上,愁眉苦脸、似死了亲爹一般。九凤随手一甩,那软软信件竟钉在地上,众人正在看时,九凤说道:“九凤只觉小觑了诸位英雄!何大人,是也不是?”
何庆升此时慌张不起,九凤见状,轻笑一声,斥道:“所幸家师宽宏!家师前日见大人书信,对九凤言,此行乃有所求,无需斤斤计较,今日家师亲来信阳,已是给尽尔等颜面,尔等却还想尽托辞搪塞!更有甚者,当面猜忌家师,妄以江湖宵小比论,诸位莫不是以为家师似那少室山的和尚一样好欺负?!”
九凤几句斥责,使众人尽慌张恐惧。何庆升几番欲起,终在衙役搀扶下终至九凤面前,先抽了自家两个耳光,而后连连作揖、哀求,苦道:“姑娘息怒!下官小小县令,不谙江湖规矩,不知好歹,实在该死!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话未落地,常德远气得够呛:何庆升把他摘了干净,岂不是又将我装了进去!
何庆升也知常德远不悦,只瞥了一眼,便就不理。再向九凤前凑,试探微微谄笑,轻道:“九凤姑娘大人大量!下官代内兄向纪先生、向九凤姑娘赔罪!纪先生当世豪杰,如鸿鹄在天,下官不过是草间鸡雀,先生便肯瞧看一眼,也是给了大大颜面,岂敢令有不行、推三阻四……”说着,见九凤颜色略有缓和,忙见缝插针,向衙役喝道:“还愣着干甚!想老爷我赏你们一顿板子?还不将寒玉仕女灯呈在先生车上,如何敢使先生久等?“
衙役慌忙将朱木漆金盒子放置车上,临回身,何庆升照着衙役屁股踢了一脚,骂道:“毛躁个甚?惹怒先生,你吃罪得起?!”说罢,堆笑讨好九凤。
九凤消气些许,耳边又听车中人传音入密,点头应下,向何庆升道:“何大人!家师吩咐,如此重礼,令九凤代表谢意。”
何庆升见车中人怒气已消,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忙把这些年学会的官场谄媚辞令说得滔滔不绝、欢快无比。
九凤也似是受用这些言语,隐约露出笑容。何庆升暗里松口气,只想:“亏得这些年学了不少真本事,否则今日怕要性命难保!”
九凤此时又道:“家师还说,受此重礼、应有所报,大人他日若有难处,可自来雪峰山寒谷,必不推辞。”
何庆升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直盘算:这位是何人?他虽不在朝,却名比大员,只怕皇上面前也说得上话!他日只消此人言语一声,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想到这处,何庆升忙遣人取了许多珠宝玉石、精致物件,皆送与九凤姑娘做礼,九凤略作推辞,照单全收。
一旁,常德远哭笑不得,只是心有不甘、却无余力,只好叹气瞧那何庆升兴高采烈与九凤攀些情谊。这时,九凤又侧耳听些什么,众人知纪先生又在吩咐,便都止住言语。不小会儿,九凤向何先生道:“言尽于此。家师吩咐,此行离山多日,须当返还,不便多扰,今日失礼处,大人勿怪。”
说罢,九凤瞥了一眼常德远,凝视约有一息,伸手结出剑指,遥对地上信件一指,隐约似运起甚么武功,袖口可见劲风忽动,常德远心里又一哆嗦,不知究竟、未敢言语。
“告辞!”九凤转身坐上马车,扬鞭娇喝,车马渐动起来,缓慢往南城门行去。
何庆升紧随车后,笑着直送了二三十丈,见马车行驶加快,已然跟随不上,方才停下目送。车马出得城去,何庆升终于长出一口气,回去衙前。
衙门前,常德远将插在地上的书信拾了起来,前后端详半天,不见异样,正奇怪着:“方才九凤姑娘临行一指,似运了内力,衣袖鼓荡,却不见劲风,书信亦无有异样……只是她故意瞥我一眼,此举必是专门作与我看,却有甚深意?“
何庆升也是好奇,凑前见常德远将信打开,向外倾倒,那信件落出时,二人顿时傻了眼:内里信件此刻竟全成碎屑!
常德远冷汗又上脑顶,哆嗦道:“好厉害的武功……”
于信阳县衙众人来说,此番面见“纪先生”,恐惧怕是隔月难解。城外,九凤驾着马车出城后,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沈峰在舆中满肚子火气,咬牙又哼几声,九凤听见,转身掀帘去看,一时忍俊不止。
任车马沿路前行许久,九凤终于回身钻进舆内,打开朱木漆金盒子。盒子内好精致一座白玉雕物!这玉雕一尺多高,惟妙惟肖宫女模样,颔首半跪,手捧一盏荷花灯。材质乃是上好寒玉,莫说此时将它端在手中的九凤,便是一旁的沈峰也感觉隐隐寒意透过衣衫,竟似比车外风雪还要冷上几分。
“真是好宝物!”九凤抚摸叹道。
“唔唔!”沈峰却是要说些什么。九凤放下寒玉,调皮看着沈峰,伸手在他侧颈一点,解开穴道。
孰料穴道一解,沈峰立时痛号,九凤奇怪问道:“这是怎地?”
“双腿冻麻!快解开我身上穴道!”
九凤“噗”地笑出声来,手指连番点在沈峰身上,沈峰这时才觉手脚又听了使唤,也顾不上发火,咝咝抽着冷风,去揉搓双腿。直过好一刻,沈峰才怨道:“好个倒霉日子!如今寒玉已经到了手中,姑娘可否放在下离去?”
“那是自然。”九凤一笑,指着车外说道:“兄台自可下去。”
沈峰刚一起身,又听九凤道:“不过兄台可要想好,如今兄台与我共同诈了何庆升寒玉,这方圆几十里都是他的管辖,兄台若被识认出来,九成九要下大狱。”
“你!”沈峰一时气郁,急道:“姑娘何苦拉我下水?那何大人一地主官,当场若被识出,女侠武艺高强,却是跑了干净,我岂不要去吃官司?”
“放心!”九凤笑道:“他们如何识得出来?兄台假冒那人,天下见过真容者屈指可数,何庆升不过一县小吏,常德远也只一地富绅,有甚眼界?本姑娘只是不好显露本领,若真漏馅儿,真刀真枪对阵起来,本姑娘一样可以救你出去。”
沈峰虽然生气,但见九凤笑吟吟模样,终归恼不起来,只是不喜说道:“既然姑娘武功高强,权可以抢夺盗取,何必费这般周章?”
九凤一笑,抱着怀中宝剑,一双凤眼端详沈峰,心道:这耿直书呆子倒是不全正经。于是解释道:“前些日,我三探县衙,却是找不到藏宝所在,此番也是被逼无奈,才借那人之名行此下策。原本我也就想冒那人弟子名声,好歹诈走寒玉便罢,不料刚出家门,便堵到了车马与你,自然做戏要做全套。”
沈峰苦笑摇头,道:“姑娘此计虽好,破绽却显而易见。其一,车中人真身不肯露与,是为远人也,姿态谦和、忍下气辱,是为近人也,此番假借那人既然旷世高人,如何反复无常,所说所做天差地别?其二,那高人既久在隐居,不愿见人,所居之处也必然隐秘非常,如何怎将那地儿当众来说?何大人倒也罢了,常德远毕竟江湖人,只要仔细思量,不消许久,便可发现蹊跷……车马还是快些走罢,莫被追上来,姑娘一身武艺倒是不怕,我是文弱书生,顶不住三拳两脚……”
九凤咯咯笑出声来,笑得沈峰有些发恼,但眼前纱帘内女子美丽非常,又调皮爽朗,脾气半点也发不出去。
九凤道:“我却觉得唬住了那些人。一来,你冒名那人武功冠绝天下,又不知脾气阴晴,稍有冒犯,谁知生死?只怕他们现在仍是余悸未消。二来,本姑娘一直佯装听你传音入密,这手功夫,江湖绝技,也够吓吓他们。”
“姑娘终归未露半点真本领,难保被人识破。”
“我自然防备这事……”九凤调皮笑着,悄声说道:“我将那何庆升前几日回的信用剪子铰碎,装回信封,本就是备着须显露武功时,用作去充内力高深,隔着信封震碎信件……”九凤一时笑得合不拢嘴。
沈峰说不清此时心情,有气、有恼、有无奈,不知如何,竟隐约还有一丝喜悦在心底压着。此刻与九凤同坐一车,美人在侧,一颦一笑隔着斗笠纱帘依稀可见,沈峰不禁停下言语,痴痴端详。此刻安静,眼前九凤自顾端详寒玉,有淡淡香气在车中弥漫,又钻进沈峰鼻中,沁在心里……沈峰忽觉此事君子不为,忙转头掀帘去看窗外。
此刻大雪依旧簌簌落下,山野银装素裹,使人竟有迷茫之感,再想起身边九凤,沈峰心中叹道:“卿本佳人,其皎如雪,奈何为贼……”
城外沈峰与九凤越行越远,信阳城衙却又起波澜。
且说那何庆升自觉送走瘟神,心情大悦,正内堂饮酒庆祝。席间谈笑,好生欢畅,一旁常德远却是憋了一口闷气,默不吭声。
天色渐晚,连日大雪终于停息。信阳城西门缓步行入一人,此人身着深蓝衣衫、手持旧伞,步履缓慢、其身孑然,街路人影疏少,这人行在路上,既似极为显眼,又似极不引人注目,周遭路、店、人、树好似与他无干,又好似皆是他微末陪衬。
临街客栈、酒楼掌起灯来,门口灯笼红光照在雪上,也映在此人脸上,并在他身后抹出一道修长人影。
再至近前,只见此人:
面如琼玉着霜,眉似悬剑锋藏,眸清难寻虚妄,唇平不存暖凉。通衫适体休缀颜色,襟角不工未著云祥,若非鬓间落寞白发,哪是不惑江湖客,只道五官精致俏儿郎。
这人行路缓慢得紧,却又不知怎地,只几步便行过百丈街巷,至县衙门口,上去台阶。
衙役打个哈欠,见眼前人衣衫粗旧、手持旧伞,袖领旧有磨痕,不知是哪家落魄子弟,便不客气嚷道:“哪里来的?老爷今日休息了,若要求见,先递拜帖,若有冤状,回去明日再说!”
“请差官通报县老爷,京兆纪从月拜访。”这人言语平静,喃喃般,好似眼中无物,权未与人说。
一见撵他不走,衙役顿时来了火气,骂道:“大胆刁民,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地?老爷已然休息,有事明日再来!”说罢,衙役抬手去推,要将纪从月赶下台阶。这衙役虽非江湖高手,却也自幼练过拳脚手段,一把好气力,此时有携怒推出去,莫说寻常百姓,便是力工汉子,也是一下一个跟头,而此刻手推过去,衙役竟吓出一身冷汗:
纪从月不知使甚手段,竟忽然无有踪影,衙役四处张望,周遭哪有人在?衙役回神过来,顿时觉裆中有些憋尿不住,瞪眼看着手掌:“这……这……这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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