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峰下山两日后,欧阳平朔父子亦离山回返杭州。
这两日,张九钧将恒山内外事安置妥当,便急不可耐要往西京。
当夜,月朗星稀,冷风透体。张九钧、贺江及随从弟子王兴、候长涣趁夜色出去山门,自小县租取两辆一模一样马车,二车前均竖着一杆小旗,上书“恒山掌派张”五个大字。出镇后,一车向西,一车向南,疾驰而去。
向南一车上,张九钧毫无睡意,此次出门寻找剑谱,他只好独身去。大师兄受戒杖七十,尚在养伤,孟谦留守山上,既主持门内之事,又要等欧阳家聘媒送帖,惟有贺江助力,还要佯装去往华山,引人耳目。
窗外月色冷清,张九钧将帘布放好,自怀中取出欧阳平朔所赠《风篇》,借烛光阅读,只是左右心却不静。虽说那邵麟只是太易境修为,自家已窥太初,但若说武功完胜未曾谋面的天罡手,张九钧心里尚不敢有十足底气。破空重剑式重气不重法,与天罡手异曲同工,却难保邵麟有甚压箱底的手段。张九钧此时更恨华孤云,若他肯交出楚天碧云剑,自家何必费此周章?又何必在太初境界门槛停滞数年?
张九钧咬咬牙,心道:总好在人算不如天算!这些日与欧阳平朔切磋交流,剑法委实增进不少,又有眼前风字篇秘籍。张九钧不觉想起在山上别院,欧阳平朔指着《风篇》其中三式说:“此三招专破外家掌上的功夫,师兄可专心习练,必可制住邵麟……”
“此篇为风……恒山为云……风起则云涌,莫不是天助我也?”想到这里,张九钧又抚摸身旁扶摇剑,直觉宽慰……
舆马更急,向西京去,月色几分凄凉,只在车舆后。
恒山这时,柳砚峰正伏在床上,训斥柳平。
“为何此时才说!”
柳平登时跪在地上,说道:“父亲有伤在身,昨日多在昏迷,平儿不敢打扰!”
柳夫人正小心翼翼为柳砚峰背上涂药,劝道:“平儿孝顺,是我不教他扰你歇息。”
“糊涂!”柳砚峰一时情急,背后纵横叠加的棍伤不少裂开,直吸一口冷气。
柳夫人只敢遮掩一句,不敢再言许多,低头继续抹药。
柳砚峰此刻顾不得再斥柳平,心里盘算:他豢养信鸽,我只道他暗里与谁勾当,却不见逾越事……酒宴上为他幼子起名忠寿,隐约要他好好思量,不料他暗中联络的竟是欧阳平朔……欧阳平朔究竟为何上山……这二人山上假作生疏,又是为何……
“平儿,要你贺师叔来,便说我要奉扫祠堂三年,有话先要叮嘱。”
柳平应喏出门,不许久便一人回来,只道:“贺师叔不在房中,平儿问了问,有巡山弟子说:“掌门师叔与贺师叔一同下山去了。”
“二人连夜下山?!”柳砚峰心中担忧,又问:“那欧阳平朔父子可随一同去了?”
“父亲不知,今早,欧阳平朔及公子便辞行返回杭州。”
柳砚峰眉头深皱……只道:“这些日勿须照料我,你自今日起守在出云洞入口,如有异样,速来召人!”
再表南下西京之事。话说已然十月底,一路经行太原府、汾州、吾洲,张九钧昼夜兼程终于到了西京。
此时又是晚间,月在朱墙角,阶下人影疏。张九钧并弟子王兴、候长涣至邵府门前,递了拜帖,下人见书“北方河东路同道张破空慕名来访,乞见”字样,道是江湖好汉,便引入府中,见到管家。
管家甚是殷勤,只言老爷外出,次日便回,引三人内里歇息。
张九钧边行边看,好个洛阳名宿,府中堂皇气派,亭台楼榭、池阁花圃尽全,不消说,定是名家造景,比恒山上不知好出多少倍。步廊回转处各有劲装大汉,显是练过拳脚,仆人女婢一路也见了几十之数,张九钧心中叹道:“任我一派掌门,江湖中也有地位,却不曾有这样好享受!”
待到正堂,管家吩咐收拾客房、备用酒菜,张九钧毕竟心思不正,一番假作客套。管家迎来送往不少江湖好汉,什么样的没见过过,那言语妥帖、姿态谦恭,是句句让人舒坦,挑不出甚毛病来。待果蔬齐备、酒过三巡,张九钧不等问话便半句不提来意,管家终于问道:“恕小人唐突,敢问张大侠莅临所为何事,肯否先行知会小人一声,待明日老爷回府,也好禀报。”
张九钧放下酒杯,假作难述,抱拳道:“如此,张某便直说了。”
“但说无妨。”
“听闻数月前,邵大侠得一手札书卷,内里文字似与某家遗失的先祖手卷相合,张某唐突,望乞观之。”
管家恍然笑道:“还道甚事,张大侠勿愁,休说书卷文字,便奇珍异宝,老爷也不知送出去多少,若真是张大侠家传手卷,想老爷必不私占。”
“只是……”张九钧探问说到:“只是那手卷,却是一套武功秘籍……”
管家一愣,眉间似犹豫了三分,却转瞬即逝,笑着敬酒说到:“张大侠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老爷向来重的是道义二字,此事绝无偏差!”
张九钧虽已见管家犹豫,眉间亦豁然开朗,笑道:“大善!张某若能寻回家传宝物,必不忘邵大侠恩德,他日但有所用,绝不敢辞!”
管家客套几句,又劝饮食,此间欢畅。不一刻,下人来报,言客房齐备,张九钧再三相谢,并就去了。
且说进去客房,张九钧兴致大好,见那管家隐约颜色,《楚天碧云剑》九成九在邵麟手里,既重道义名声,更要好办!张九钧又与王兴、候长涣吃酒解乏,二弟子十分伶俐,一口一句奉承好话,劝得张九钧醉意朦胧。直到夜深,王兴、候长涣回房睡去,张九钧却半点无有睡衣,只恨天明太晚,拾壶于院中独酌。
月往西沉,张九钧抚着扶摇宝剑,心道:本以为此来难免多生枝节,甚至暗下杀手,却未料如此顺当,待索回剑谱,数年后,咱家便是真正的名剑!
“扶摇、扶摇!助我扶摇直上九万里!”
正沉浸时,墙外忽传吵扰声,其音不大,却似刻意隐瞒。张九钧狐疑性子,凝神去听,辨得墙外二人蹑手蹑脚,低声说道:“务要小心,那人练家子,好生警觉!此刻趁他睡沉,速将此物送去藏好,明日任谁来找,也无有对证!”
张九钧登时酒意去了七八分:夜深鬼祟,且专要避我,这厮莫不是要藏楚天碧云剑谱?好个恶贼管家!前夜虚与委蛇,只来灌酒,却要趁夜出去藏宝!
张九钧一跃墙头,见远处一瘦一胖,二人鬼祟出门,张九钧运上轻功,避过巡夜耳目,跟出邵府外,随二人穿街过巷,往城外去。
一路即远即近,张九钧始终在二人身后十几丈处,终到山脚林边,二人停在林间巨石旁商议。
张九钧匿住身形,见二人小心张望,那瘦人自怀中取出个檀木匣子,匣子方方扁扁,显然是装书用处。张九钧心头一紧:“这邵府好重心机,若非机缘撞破,尾随至此,怕是寻遍邵府也见不得剑谱!如此却好!你做得初一、休怪我做那十五!只待你们藏好离去,我便信手盗来,明日仍要管他去要,当面斥他理亏!”
张九钧主意打定,远处胖人屈膝运起功法,大喝一声,将巨石推得移位。巨石下似筑有暗格,瘦人将木匣端放里面,又吩咐胖人将巨石复位,清理痕迹。检视无恙后,二人悄然离开。
张九钧伏在暗处,如何耐得住心中急切?也不知二人走了多远,忙自林后闪出身来,几步跃至巨石前。
“好个藏宝处!”张九钧上手去推,那巨石丝毫未动。张九钧心里一惊:“那厮臂力竟如此高强,我只道这巨石七八百斤,却远不止这重量。”
张九钧毕竟习武年久,内力深厚,这时运足十成功力,忍不住大喝一声,巨石方应声而开。
张九钧心下大喜,借朦胧月光,见巨石下暗格不只方扁书匣,另有圆盖雕金漆匣,内里不知何物。张九钧心想:管他是甚,藏在此处必定价值连城,却便宜了我!想罢,张九钧将二物均纳怀中,又运足功力,将巨石推了回去。
正要离去,张九钧只听得远处一声大喝:“来人休走,还我宝贝!”
“坏了,却是那二人回返!”张九钧顾不得旁事,虽是取走自家之物,但手法并不光鲜,张九钧匆匆取了布巾蒙面,只待先去制伏二人,再作计较。
那二人却是不问不言,早已奔掌袭来,张九钧后退数步,避过来袭,不料二人却是默契得紧,一抢一补,一招落空、一招又来。张九钧拆下几招,看了大概:这瘦人虽看似单薄,却掌力刚猛,穿、砸、劈、挂,俱是硬碰硬的功夫,有招法又似候长涣在山上模仿的天罡手招法“断碑手”,另一人胖且魁梧,用得却是爪功,瞧了几招,不甚精妙,辨不出门派路数。只是二人配合却似老道,久之不好抵挡。
转眼间,二人已抢出十几招,张九钧小心拆解,渐渐摸清深浅,心想:“此时若逃,虽得剑谱周全,只怕漏了行踪,到时寻上门来,却是难办。眼下荒郊野岭,四下无人,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只要不使本家功夫,谁人也寻不到我头上!此二人武功迥异,胖人爪功飘忽诡异,若要一击则中,先拿这耍天罡手的瘦人下手!
张九钧思定,只待二人露出破绽。这时瘦人一掌打过,胖人一爪又向面前抓来,瘦人藏于胖人身后,只怕要出其不意一击,张九钧笑道:“正是这时!”遂扶摇剑“铮”一声出鞘,向胖人胸前刺去,胖人见宝剑刺来甚急,慌张闪身一躲,却正将瘦人让在剑前。
瘦人惊呼,眼见便要被刺中,胖人行了险招,竟一把抓在扶摇剑上,将剑身扯偏一尺。
张九钧抽了一抽,竟未能索回宝剑,也不知这胖人手上套了甚么宝物,居然不惧扶摇宝剑锋利。瘦人见有空挡,掌功直砸张九钧胸口,张九钧避之不得,只好单掌去接,被震了一个趔趄,手掌好生疼痛。
瘦人见势不饶,继续挥掌来砸,张九钧不舍扶摇宝剑,此时后退,却被胖人生生拉了回来。眼见肉掌近身,张九钧到底老练,顺那胖人拉拽力气,凭空一跃,翻过瘦人头顶。
只是还不算罢,此时瘦人后背俱现张九钧面前,张九钧凌空凝出剑指,运力去点瘦人背脊,虽说张九钧不善指功,可这一招点下去,瘦人也是闷哼一声,嘴角溢血,瘫了下去。
张九钧再一反扯手中宝剑,空中借力,“噔噔噔”踢出三脚,正中胖人胸腹,那胖人受创,撒开长剑,在地上滚了好远。
“不知天高地厚!”张九钧嘲道,随即一横长剑,要去拿胖人性命,这时远处一声大喝:“小畜生!看我不剁了你那不干不净的手!”
闻得此声,张九钧与胖人均是一愣,夜色中,七八人自林中奔出,立在当场。
张九钧看来人中有邵府管家,只道皆是这二人帮手,正要思索何处逃走,却见那胖人早已慌忙起身,拔腿便跑。
那邵府管家却是深藏不露,甩出一只铁胆,正中胖人腿弯,胖人腿断吃痛,伏在地上直唤饶命。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上前问那胖人道:“大胆奴才!家清却在何处!”
胖人苦脸道:“老爷饶命!少爷方才与此人过手,被打晕在那树下。”
邵麟黑着脸,甩袖不理,强忍怒气,走道张九钧面前,抱拳道:“某人邵麟,江湖朋友抬举,送了个天罡手的诨号,不知好汉如何称呼?”
张九钧本还欲以张破空之名遮掩,可见众人走近,其中竟有两位旧识:罗霄派彭孝先、寿州名宿方敬儒,二人俱是一方高手,曾有数次拜会。张九钧想了想,今日事有他邵家不义之宝为证,辩起来也有七分理在,遂摘下面巾。
“竟是恒山掌门张先生!”人群中两位中年汉子忙上前照面。
“彭大侠,方师兄,许久不见。”张九钧还礼,又向邵麟道:“久慕邵先生大名,冒昧拜访,却不料相见如此场合,九钧冒昧!”
“岂敢。久闻恒山掌门重云先生威名,今日有现家丑,邵某惭愧!”邵麟方说完,管家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邵麟微怒道:“还问甚么!将那逆子唤醒,好教他还人宝物!”
管家应下去办,邵麟自往彭、方二人赔礼去。张九钧瞥见管家去树下扶那瘦人,心里暗暗庆幸:“亏方才未及下去重手,原来这人便是邵家清。”
张九钧正如此想,树下传来一声惨呼,张九钧一时惊在当场。
“老爷!少爷被人害了!”管家抱着邵家清,登时眼泪泗流。
邵麟如闻晴天霹雳,几欲不能站稳,登时老泪涌出,扑到邵家清尸旁摇晃呼唤,只是邵家清哪还能应答?
张九钧惊慌不已,心道:“我那一指绝无可能取人性命……绝无可能!如此怕要结了死仇!”张九钧三步并做两步,也到邵家清尸旁,伸手一探,果真鼻息全无、心跳全止,死在那里。
邵麟痛哭半晌,左右尽皆掩泪抚慰。邵麟仅一独子,此时如何承受得了?悲至深处,邵麟几欲昏厥,直到哭尽力气,紧搂邵家清尸身,问那胖人道:“究竟是谁坏了我儿性命!”
那胖人跪倒,一指张九钧,说道:“老爷,正是此人贪图少爷宝物,下重手害了少爷!”
“你!”张九钧勃然大怒,正要辩解,邵府管家抢先拜泣,说道:“老爷,是小人眼瞎!这人昨夜化名张破空混入府中,只说来寻家传书籍,小人告与他,我家老爷必不吝惜,又尽了礼数,好生款待,不料此人寻书是假,害人是真!”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张九钧慌张要辩。那管家却是不依不饶,只道:“是小人引狼入室,小人该死!该死!”管家说罢,自顾抽打自己耳光,哭噎不停。
邵麟痴痴不语,终一摸老泪,将邵家清尸身轻放地上,帮他整理衣衫,而后站起身,憔悴向众人道:“邵麟一介武夫,不识大义、无能教子,有盗走罗霄派避风宝珠在先,致今日之祸,邵麟愧对武林同道。”说罢,已然天命之年的一方名宿直直跪在地上,俯身去拜,彭、方二人急忙去扶,邵麟无论如何不肯起身。
彭孝先愁道:“老英雄何至于此!京西武林,谁不知老英雄大义!快快起身!”
“大义……邵麟何敢称大义……”邵麟摇摇头道:“已然尽失了颜面……尽失了颜面。”
方敬儒又劝:“老英雄起身说话,我兄弟二人受之不起!”
邵麟只道:“罗霄派宝物,稍后必要偿还,眼下邵麟先有不情之请,求两位大侠做个见证!”
彭孝先、方敬儒立时应道:“老英雄只管说!”
“如此,邵麟拜谢!”邵麟谢罢终于站起,一指张九钧道:“此人化名来我府中,我管家已经明言绝不为难,他却害我独子性命!此仇不报,邵麟枉为人父!”
张九钧被邵麟此时怒气惊住,忙道:“老英雄且听解释……九钧方才确与公子过手,然并未使用全力……”张九钧说罢,又觉言语低估邵麟家传功夫,于是忙又说道:“九钧非贪图宝物,方才见二人鬼祟离府,误为宵小,起了争执,实不知是贵公子!”
张九钧越描越黑,一时也不知再说甚,那胖人争道:“这人狡辩!少爷天罡手功夫如此好认,他却说不识得!”
邵麟听罢,怒向张九钧行来,张九钧一拍脑门,心下悔道:“得了剑谱,我怎一时糊涂,未多想他那掌法……”
“张掌门既然认了,多说无用。”邵麟面前恨道。
“此事本是误会!”张九钧退步劝道:“九钧无心之失,自当赔罪……”
“你拿甚来赔我儿性命!”邵麟喝罢,挥掌来打,这时正是邵麟悲怒之处,一出手便是天罡手夺命招数“断岳手”,张九钧不断退让,邵麟却是一掌接连一掌,使足劲力搏命。
邵麟武功本就不弱张九钧几分,此时一方全力在攻,一方不敢还手,登时高下立现。只是十几招过去,张九钧便数度危急,险要受伤,见邵麟蛮横如此,张九钧心里也是怒气渐起:若无你私藏恒山镇山剑法,安有今日事!
张九钧越出圈子,拦道:“老英雄息怒!这十数招,九钧不曾还手,只求老英雄听九钧道个明白!”
“无甚可谈!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邵麟饿虎一般又来,逼得张九钧牙根紧咬,“铮”地将长剑抽在手中,只道:“我若胜了老英雄,恳与辩解一二!”
“来!”
二人缠斗一起,邵麟知张九钧这时必要还手,小心了三分,运起天罡手“扳栏式”,前跨两步击向张九钧,张九钧长剑一指,使出恒山独秀剑的“斜风破竹”,剑尖从双掌间穿过,指向邵麟胸口。邵麟不闪不避,回掌一拍,正拍剑身侧面。一股大力自剑身震到张九钧手上,张九钧虎口生疼,剑身偏出一尺有余,险些脱手。借此空当,邵麟双掌一上一下直打张九钧胸腹,乃是天罡手“推波式”。张九钧撤身无术,抽回长剑挡在身前,邵麟双掌“嘭嘭”推在剑身,一股巨力吞吐,如排山倒海般,压得剑身弯曲、抖动不匀。
张九钧被这雄浑掌力推出五、六步方才站住,下意识看了眼长剑,直觉奇怪。
邵麟借势不饶,又跃上前来,张九钧心道:“此人掌力刚猛、破绽难寻,须引他掌法大开大阖,觅破绽重剑一击奏效。”张九钧改换凌云剑法,步法一起,占了剑长臂短的便宜,来去只攻一剑,绝不纠缠。几招过去,邵麟渐渐应对不暇,凌云剑却越来越快。
邵麟几番去争,始终不得先手,只有假作躲闪无错,暗里脚步却往身旁树枝茂密地方去。张九钧不得不去跟随,只是渐渐林木多起,凌云剑不少受碍,让张九钧不止脚下慢了数分,手上更不借力。邵麟见时机已到,绕树还招,因变置变,不让张九钧再起身法。
张九钧也是不怕,虽眼前狭小,邵麟双掌翻绕攻急,张九钧索性便来硬拼,运起破空重剑式强劈强破。破空重剑式属内家剑法,重气不重招,剑有三分力、气添七分功,凶猛起来与那数十斤大环刀无异,确是劈、刺、挑、抹、挂、削更要灵活。张九钧此番正要看到底是邵麟一双肉掌结实,还是扶摇宝剑锋利!
邵麟一式“催木手”击出,张九钧闪身避过锋芒,侧步便要还上一剑,不料邵麟此招乃是虚晃,半路收掌换作“裂石式”,化徐为疾,斜砸张九钧。张九钧破空重剑式复去迎掌而上,抹出一道剑气,携有丝丝破空之声,邵麟虽怒却未糊涂,手掌立时抬高数寸,避过剑气。如此,二人也皆不落好,“裂石式”擦过张九钧肩头,张九钧隐隐吃痛刚猛掌风,而邵麟衣袖也被剑气齐齐削断,所幸未伤皮肉。
“我只用了八成本事,这老贼怕是已卖了十二分力气!”张九钧越发有了底气:虽这老贼习武更久,但与我毕竟隐约差个境界。实话说来,方才若不是我一直留手,老贼安能此时还站在面前?再有几合,定要他知难而退!
张九钧惜命,邵麟早不顾生死,只要报仇。既然比拼不过,邵麟自要拼命!二人又过了七八招,这时邵麟已然双掌皆要强攻,只求伤人、不求保全,虽张九钧一剑袭来、直压胸口,邵麟直接让了破绽,暴起内力去砸张九钧左肩。
张九钧却是故意将肩头送予邵麟,他这一剑也是平生妙用所在,那长剑下按,似带山岳之力,却不急进,待邵麟来抢左肩,张九钧便要反剑横推,右身向前、左身向后,邵麟如此定要击空,那时长剑上挑,可硬生生断掉邵麟一臂。倒是张九钧无心真拿邵麟一臂,那时眼前不好善了,于是盘算只需收剑及时,邵麟岂不感激?
不料邵麟却是不顾,张九钧侧身相避,又反剑横推时,邵麟竟任失去手臂,也要去打张九钧肩头,张九钧片刻犹豫,避闪慢了些许,只觉左肩骨裂之声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张九钧情急变招,翻腕直刺邵麟胸口,邵麟已然不惧生死,欺身上来,任剑锋刺入胸口半寸,也要挥掌去劈张九钧头颅。
“老贼拼命,休怪我无情!”张九钧惊出冷汗,使出欧阳平朔教授的三式风篇剑招,抽剑旋身撩掌,又撤步挂剑,点向邵麟额头。
孰知这一招正应邵麟天罡手“拦腰断”的长处,将腋下、侧肋让与邵麟,邵麟踏步欺身,弓身横砸张九钧侧肋。张九钧又使出第二招“风临池”,扶摇剑化作弧光掠去,要削邵麟脖颈,邵麟不带长剑掠至,便收掌上推,一招“阻天倾”将张九钧手臂推了回去,张九钧背后凉意生起,怎地如此巧合,这老贼竟招招破我《风篇》剑法?
说时迟,那时快,张九钧此时正被推得空中后倾,恰巧用得第三式“风过林”,长剑凌空点在地上,借力翻起、横削身后,哪知邵麟得势不饶,这时早已跃至张九钧上方,一掌砸下,张九钧横在空中无可躲避,匆忙间捧起长剑去抗,“铛”地一声,长剑被邵麟一掌砸断,余力按在张九钧胸前,直将张九钧沉沉砸入地中半尺。
张九钧一阵晕眩,只觉胸骨断裂,五内翻腾,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不可能!”张九钧咳着鲜血,勉强起身,竟不顾自己伤势,惊讶看着手中断剑道:“不可能……不可能!这是扶摇宝剑,是卢引大师的扶摇宝剑!”
眼前邵麟缓步逼来,张九钧此时忽然发觉,这似是一场阴谋,不论是早已暗裂其中的扶摇宝剑,还是那三招看似精妙的《风篇》剑法,都是送他去黄泉路的阴谋。
“只是就此便想要张九钧性命,还是痴心妄想!”张九钧苦痛转笑,笑得隐见阴险。待邵麟近前挥掌,张九钧登时衣衫飘荡,手中断剑一挥,竟化出数道涟漪光华,乍然而出,交织有若弧光浮于云海,霎那间光华直逼月色,将邵麟笼在剑光之中。
“楚天碧云剑!”众人惊呼。
邵麟此时早已已抽身不得,道道剑光切割邵麟全身,若非扶摇剑已断,邵麟此时早被剑芒截断。即便如此,邵麟登时被削出十数伤口,鲜血浸染全身。
张九钧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丹田内力所剩无几。但见眼前邵麟趔趄,此时若不取他性命,待邵家帮手上前,必要送命。张九钧正待扬剑,却听身后一声大吼:“大胆老贼,敢伤我师兄!”
张九钧回头一看,竟是早向华山去的贺江。
“天不亡我!”张九钧心中大喜,有贺江在,那邵家帮手能奈我何!张九钧也顾不得问贺江为何来了西京,任贺江搀住身子,只断剑一指邵麟,狠道:“老贼!我本不愿伤你性命,是你自找!”
邵麟见来帮手,却无惧意,喝道:“老夫便是拼了性命又如何!”说罢,邵麟竟不待帮手,竭尽天罡掌力,拼命要来两败俱伤。张九钧冷笑:“你眼下伤重,岂是我师弟对手!”
不料,任邵麟掌近张九钧胸前,贺江却无半分动手之意,张九钧慌忙又出剑招,生死正千钧一发时,张九钧腰间一麻,半边身子竟动弹不得!
“贺江!你!”
月光下,贺江阴狠一笑,手自张九钧腰间抽回,假作迎击邵麟。二掌相遇,贺江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邵麟掌势不减,向张九钧击来。生死关头,半身穴道尚未通透的被封张九钧勉强回了一招剑法,却于事无补。“砰、砰”两声齐齐闷响,张九钧双肩皆碎,断剑脱手,飞了出去。
邵麟乘胜追击,欲毙张九钧于掌下,张九钧此时**已解,空中挣扎着变换指诀,似如佛手拈花,又如撩叶捉蝶,所指处,扶摇断剑并那一截剑刃,皆从土中飞出疾射,瞬时洞穿邵麟小腹。
邵麟受此重伤,向前两步栽在地上,勉强运功封住几处大穴,不能再战。
这时,远处张九钧已然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二人两败俱伤,众人围将上来,为邵麟服下药丸,洒上金疮药。最后那两剑甚重,邵麟已无力再动,只悲怆叹道:“终能手刃杀子仇人,慰我儿在天之灵!”
众人皆赞:“老英雄勇武!”
邵麟此时仍不忘侠义事,吩咐管家:“邵忠,将宝物搜来,还与彭大侠。”
管家应喏,跑到张九钧身边,见张九钧虽未死透,却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管家唾弃一声,自张九钧怀中摸出两个盒匣,其中方方扁扁的被弃一旁,圆盖雕金漆匣恭敬呈往彭孝先面前。
彭孝先打开一看,正是避风珠无疑,心中大喜,向邵麟道:“老英雄果真义气,彭某谢过!”
邵麟口中又渗出鲜血,由管家拭净,恳切说道:“邵麟一生,重的是江湖义气,非身正不为,非道正不取。逆子作恶,实邵麟管教无方,请彭大侠代为转告山上前辈,他日邵麟必亲往罗霄山负荆请罪!”
彭孝先拜谢。邵麟又道:“今日之事,请二位做个见证,有张九钧觊觎宝物杀我独子在先,才有今夜邵家与恒山难解死仇,二位公义,他日莫让江湖人断错了清白!”
“自当如此!”彭孝先、方敬儒二人齐道。
“如此,邵麟多谢!”邵麟拱手相谢。
彭孝先、方敬儒二人一同离去。
此时树下邵家清尸身竟还魂而起,行至众人面前。
邵麟不顾伤势,及一众邵家人在邵家清身前跪伏,这邵家清却不避讳,只道:“今日还算圆满,你且好生养伤,功劳某当报予教主。”
邵麟忙道:“为教主效力,肝脑涂地,不敢有辞。”
这“邵家清”点点头,转身唤道:“贺江。”
贺江早从地上爬起,笑至“邵家清”面前跪下道:“贺江拜见监戒大师。”
监戒大师随手一招,七八丈外,扶摇断剑“咻”地飞入手中。监戒大师将剑递与贺江,贺江心领神会,知是要他“投名状”,于是谄笑道:“监戒大师稍候,小人去去便来!”
贺江手提断剑,至张九钧面前,道:“二师兄,江湖如此,莫怪我狠辣。你与幽教作对,当真糊涂得紧,今日便非是丧命我手,他日也自会有人取你性命。你我师兄弟一场,倒不如成全了我。”
“你……”张九钧口中血沫不断涌出,断续只道:“你我自幼相近,难道半点不顾感情?”
“感情?师兄又何曾顾及过?”贺江冷笑道:“当年,你发现师父暗授那浑人楚天碧云剑法,料他天赋卓绝,将来必要继承掌门之位,便暗里撺掇他下山比剑,要其枉死在外,那时,你可有兄弟之情?”
“浑人丢了剑谱,不敢说与师父,回山找你我师兄弟商议如何去寻,你却故意告密,令师父走火入魔,那时,你兄弟之情又在哪里?”
“你眼中只有掌门之位和那镇山剑谱,何曾有过感情?”贺江阴冷道:“与师兄相比,我隐忍这多年,只要你一人性命,已然是顾忌情面!”
贺江见说得张九钧哑言,一阵大笑,只道:“今日起,恒山便姓贺了。”
贺江将断剑抵在张九钧心口,张九钧苦苦求道:“好师弟!如今我武功半废,又能如何?求师弟看在多年感情,代我恳求那人,我愿以楚天碧云剑秘密相换,乞留一条性命,此后我愿永居塞外漠北,绝不回来!”
“哈哈!”贺江狂笑道:“楚天碧云剑的秘密?你死后,剑谱便会到我手中,何需你从浑人处骗来的几句口诀?”
“不、不!”张九钧咳了几口血,慌道:“楚天碧云剑几十年无人大成,其中隐有秘密,师弟若肯救我,我必合盘拖出,助师弟大成!”
贺江冷笑一声,说道:“师父也未能大成剑法,你却知晓秘密?如此说辞怎匡得了我?莫说剑谱秘密,今日便是给我一座金山,也休想活着离开,张九钧!你若不死,教我如何安心去做恒山掌门!”
“贺江!你真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二师兄自幼聪明,依你看呢?”
“贺江!”张九钧恨道:“我只恨未能早些除了你!自我当上掌门,你便阳奉阴违,搅我与他人情义,暗里招募忠于你的弟子,你当我不知?”
“便知道又怎样?一切都晚了。”贺江笑得奸诈。
张九钧勉强动动身子,盯着贺江,不一刻,张九钧竟微微笑了起来,而后愈笑愈是开心,终于放声狂笑。那笑声隐约凄惨,又十足狂野,声声邪恶,笑声狼嚎鬼哭,回荡林中,阴森恐怖:“贺江!你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好死!”
贺江恼羞成怒,一剑刺入张九钧心窝,张九钧笑声渐弱,眼神渐渐涣散,而口中鬼笑未止:“我张九钧做亏心事,不会有好下场,你贺江也一样。我回不了恒山,自有人与我陪葬!楚天碧云剑……的秘密……也将永远消失……你便得了剑谱,又待怎样……便如那华孤云,永远……练不成剑法……”
直至最后,张九钧言语微不可闻,生机殆尽。
贺江脊背发凉,心里悬着,竟说不出原因,手中断剑扔在地上,眼见着剑刃上鲜血渐渐流净,滴在土里。
监戒大师这时笑道:“恭喜贺掌门手刃恒山恶贼。”
贺江惊醒拜谢,那一句掌门称呼,立时令贺江笑得志得意满,忙谢道:“蒙教主所赐,今日起,恒山派上下愿为教主效忠,万死不辞!”
“甚好。”监戒大师道:“三日后,你带张九钧尸身返回恒山,继任掌门。再过一月,邵麟以请罪名义,将《楚天碧云剑》送回恒山。”
“贺江拜谢监戒大师,拜谢教主大恩!”贺江方伏身拜了又拜,忽转念问道:“尚有一事,那随行而来的王兴、候长涣是张九钧心腹,一并铲除如何?”
正说此处,远处赶来邵府二人,及近前,扑通跪地说道:“禀老爷!张九钧的两弟子不见了踪影!”
一听此言,监戒大师沉声道:“恐要泄露,贺江,你立刻飞鸽传书,令山上教众把守出入隘口,若见此二人,就地除去,眼下你立刻启程,速回恒山继任掌门之位,以免夜长梦多!”
贺江也是心中一紧,即刻应下。
众人听监戒大师吩咐后续处置,皆应下去做,邵府下人自抬起张九钧尸身往城中报官。
许是张九钧怨念甚深,夜色浓重,抬尸人步履匆忙,竟一个不小心踩在檀木书盒上,趔趄两步,将张九钧摔在地上。
张九钧头部正侧在书盒旁,双眼未合,似死不瞑目般痴痴盯着,碎盒中是本《佛说无常经》,一阵冷风吹过,书页竟自行翻起,停在一页上。月光清冷,那佛经文字依稀可见,上书:
“胜因生善道,恶业堕泥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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