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军的阵容蔽日遮天,黑红二色的军服,白色范阳笠和玄色铁盔,铺满了井陉向东的道路。
太行山是山西和河北的交界,太行山有八个带陉的地名,都是关城,特别险要。
从太原府到真定府,最好走的就是井陉。
从河北走今天京广线铁路的路线,就可以直扑幽州城了。
在真定府,赵光义参拜了千年古寺龙兴寺,这是开宝二年赵匡胤驻扎真定府时候修建的寺院。
“老和尚,”赵光义看着方丈问道,“朕怎么觉得你有些眼熟?”
这老和尚看上得有八十岁了。
“陛下,”老和尚打个稽首,“贫僧以前在大相国寺做主持。”
这个和尚不是别人,就是以前大相国寺的主持圆通法师。
当年赵匡胤军过真定府,听说大悲寺被柴荣灭佛的时候火烧,于是就起了保护佛法的念头,于是决定重修大悲菩萨,拨了一笔款。
这种敕建寺院,都需要高僧大德的主持,圆通法师也是自告奋勇,觉得在大相国寺已经待够了,就赶紧来到了隆兴寺,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圆通老和尚是真言宗的传人,和山字堂一直都有来往,按照山鬼女巫那边的辈分,还得管田蔻蔻叫一声姑,不过大家不是一个门户,所以他还是跟徐咏之朋友相交。
老和尚认识山字堂的几位女子,觉得她们容貌美丽,就曾经向徐咏之讨一幅肖像,当时徐咏之就把李煜给小贵画的那幅肖像送给了和尚,和尚大喜,觉得这个姑娘女中有男相,就用小贵的画像雕塑了寺中的倒坐观音像。
赵光义走到真定,就在敕建寺院当中休息,老和尚陪着他拜谒了千手千眼的大悲菩萨,赵光义啧啧称奇,又在北方天王面前拈香——这是毗沙门天、增长天王,管战争和财富。
“和尚,这北方天王,为什么管战争,还被当做财神供奉?”赵光义问道。
“陛下,因为战争一直就是为了财富,获取财富最好的方式,就是战争啊。”圆通和尚说。
“这未必吧,”赵光义眼睛一瞪,“朕就不是。”
“陛下您是圣明天子,自然与众不同。”圆通和尚说。
赵光义心想,这贼秃也是一个俗人,我一瞪眼睛他就要捧我,好没劲。
“但六军可不是这样想的,”圆通说,“战场之路,就是功名之路,所有人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赵光义一下子就被戳到了,他因为签了将士们的赏赐,正在苦恼,被圆通这么一说,一肚子愤怒。
他一路走回前面,正好一抬头看见小贵在盯着他。
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眼神这个容貌太熟悉了。
“这是……”赵光义勃然大怒。
“这是倒坐观音。”圆通大和尚一脸淡定。
“为什么要叫倒坐观音?”赵光义问。
“背南面北,意思是苦海无涯,让人们回头。”圆通说。
“和尚,你不要干政。”赵光义觉得他是众将的说客。
“陛下,贫僧说的,是佛家对世界的见识。”圆通说。
“这观音像,很像一个我认识的女人。”赵光义在探圆通的口风,他担心圆通是徐咏之的人,再出手害了他。
“陛下圣明,如果陛下身边的善女子能够长成这样的容颜,福报不浅。”圆通大大方方地说。
你看,恭维你的朋友,你能说什么?
真是话不投机。
赵光义让圆通退下,自己去房中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重新带着军队上路,再往北,就到了国境了——当时的宋辽国境,就是白沟、拒马河,在今天的保定境内,再走二百里,就是幽州城了。
这群没有得到满足的将士,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们想到了皇上拒绝给他们发赏赐,忿忿地不平;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听说了北汉人、后晋人的财宝都被送到了幽州城,不由得精神焕发。
不过这次进军的时候,契丹的汉人军队一触即溃——这还真不是什么诱敌之计——辽人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强大的汉人军队了,一直以来,北汉这个缓冲区给了辽国一个安生的环境,他们不会遇到土地被蹂躏、牛羊被抢走的局面,但是这次,不一样了。
二十万大军推过去,即使有强悍的契丹勇士,也纷纷像水珠汇入大海一样消失无踪。
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赵光义擦了擦汗,看见路边有个瓜摊,一个棕色皮肤的老汉要这蒲扇,正在卖瓜。
“军爷,”老汉拿着水瓮,递给赵光义,“喝一点吧。”
赵光义穿着皮甲,衣服已经湿透了,他的战铠不像清朝那样,爱用明黄之类的颜色,所以老汉也不知道他是皇帝。
王继恩帮赵光义把水罐接过来,把上面的粗瓦水碗拿下来,担心太脏,就没有倒水。
“倒。”赵光义对王继恩一瞪眼睛。
“官……”王继恩就要叫官家。
赵光义赶紧摆摆手。
他想的是,如果老头子知道了自己是皇帝,就不肯跟自己说实话了。
皇上都这么傲娇,讨厌得很。
又要抖威风,又要与民同乐。
“官爷……”王继恩生生改了称呼。
“倒上。”赵光义吩咐。
王继恩心里暗暗担心,这水,要是喝拉肚子了怎么办。
赵光义看看老头干枯树皮一样的脸。
老头身边站着一个村姑,看年纪是他的孙女手上抱着一个大西瓜,这姑娘头上顶着一定荷叶防晒,毫无姿色可言,一脸的呆气。
“老爷子,高寿了?”赵光义问道。
“小呢,六十八了!”老头笑着说。
“啊呀,人到七十古来稀,身子硬朗得很呢。”赵光义随口恭维道。
“谢谢军爷。”
赵光义看看自己行进中的军队,笑着问老头:“老爷子,你看我这支大军怎么样?”
“贵军军纪严明,难得难得。”老头说。
赵光义笑着拿起瓷碗,吨吨吨喝了几口。
“嗯?是酒啊。”
“是井水拔过的米酒。”老头一脸讨好。
赵光义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老头看着他的瓜。
赵光义看着他的大军。
“强么?”赵光义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老头。
“啊?小老儿不太明白赵光义的意思。”
“这兵马,强么?”
“强,强!强!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强的南军啊!”
“南军?”赵光义眉头一皱。
“对呀,这不是河南来的军队吗?”老头说。
“嗯……”赵光义暗暗运气。
王继恩知道赵光义要发怒,就想要骂老头两句解围,没想到赵光义把他直接拦住了。
“老爷子,告诉乡亲们,这次来的,不是南军,是官军。”赵光义一脸的和颜悦色。
这就是统治之道,你一定要留下几个你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故事。
“官军?”老头说道。
“就是朝廷的军队,是来拯救大家的!”王继恩解释道。
“朝廷?”老头问。
“是大宋的军队!”
“送什么?”
赵光义就要失去耐心了。
这个时候的杨业来了,这位无敌将军对燕云十六州的风土熟悉。
“老丈,这位是大宋的天子。”杨业看看老头,解释道。
“什么?”老头还是不懂。
“大汗!”杨业说。
“哦!俺们不懂……”老头笑了笑,露出缺了的牙齿。
“官家赎罪,”杨业说,“这边的百姓没有见过天子,都是一些粗人。”
“他们是契丹人,还是汉人?”赵光义低声问杨业。
杨业也是一阵苦笑。
要知道,只有大皇帝才会有这种概念,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做这样的区分。民族国家的概念,是19世纪才形成的。
“应该是汉人,但他们也觉得自己是辽人……”杨业照实说。
辽国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他们的皇帝身兼二职:
他是一个草原大汗,夏天的时候,他和跟着自己的毡车回到草原避暑;
他还是一个中原北部的皇帝,在冬天的时候,他会来到南京城,也就是幽州城,在那里度过一个暖和一点的冬天。
辽国已经占领了燕云十六州几十年,快两代人过去了。
他们的骑兵全都是契丹人,但也有了装备精良的步兵,这些年轻的士兵生来就是辽国人,也是按照辽国人的身份来长大,南院大王治理汉地,北院大王统率草原——辽国内部,汉人和契丹人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
这其实就是当年太祖皇帝赵匡胤所担心的。
三代人之后,燕云十六州就不再是汉人的地盘了。
“可恶!”赵光义看着酒瓮,觉得自己一阵反胃。
他气哼哼地上了马。
村姑一脸热情,把一个大西瓜放到他的怀里。
赵光义不好发作,把瓜抱在怀里,骑着马就走。
王继恩赶紧把一把铜钱扔给老头,这是赵光义发布的军令:
杀平民者斩;奸及盗者抵罪;公平买卖。
“谢谢啦,大汗!”
老头带着孙女一脸蠢笑地送远了赵光义。
赵光义把瓜往后一扔,给马加了一鞭子,向队伍前面冲去。
“官家,官家!”王继恩在空中接住了瓜,赶紧追上去。
这俩人走远了,瓜棚里的人却在交谈:
“外公,为什么不直接在酒里动手?”村姑问道。
“还不是你那个公公,说无论如何不能杀皇帝。”
“皇帝是我娘家爹,我都舍得,我公公反而还舍不得。”
这两个摆瓜摊的祖孙,不是别人,就是萨其马和赵缇娅,用上了刺客的易容术之后,即使是共事多年的杨业也认不出萨其马来,赵缇娅反而更好掩饰,别看是赵光义是她的亲爹,但是俩人真的不亲近,也不熟悉。
这二位早在太原投降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太原,太原城里的那个萨其马,是一个影武者。
这是波斯刺客团常见的手段,首领挑选和自己形象气质相近的人,加以声音、神态上的训练,去迷惑对方。
“不过我还是赞同你公公的。”萨其马说,“你父皇这样的人,杀掉实在是太可惜了。”
“嗯?”
“如果我们把他抓起来,换一个影武者上去……”
“外公你太厉害了。”
“其实别人总觉得我爱杀人,真是最大的误会,”萨其马笑了笑,“你这孩子学得很快,能继承我的衣钵。”
“外公你还想见见谁?”赵缇娅搀着外公说。
“不用见了,剩下的人,都没有那么重要,你这个父皇啊,哈哈哈,打不赢仗。”萨其马笑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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