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百湖甚至连官服都没换, 不过京师周围百姓,天天看着各种官老爷跑来跑去, 也不吃惊。他推门进来, 有些外地来的妖,显然认得北厂的黑色官服,一下子龇牙咧嘴, 不是上房顶就是爬树化原形, 院子里乱成一片。
鸮远连忙起身,抬手道:“不就是北厂的老爷来了吗,你们急什么!来了京师妖馆,怎么都要跟钦天监、缉仙厂打交道,人家是襄护一方的青天大老爷,更是跟咱们妖皇、咱们妖馆缔交过协约, 还能上门来抓你们吗?这位老爷快坐, 原来是认识我们上君的, 我就说我们上君人脉广,连这样器宇轩昂道行深厚的修真者都认识,来, 老爷上座。”
鸮远简直是老太监投胎,热络的给裘百湖领路, 裘百湖面相本就阴冷凶恶, 他冷冷扫了鸮远一眼:“我听说过你, 你在京师的妖馆做管事。”
他问句有些不客气, 语气也很冷, 有几个跟着鸮远来的妖不大高兴,警戒的站起身来。
鸮远那可是永乐年间就会夹着尾巴笑脸迎人的,三百年行走人世间不化作原型,不少人都觉得他原型应该是一块墙垛子那么厚的脸皮,他哪在乎裘百湖的这点冷语,连忙拱手笑:“什么管事,不过是个打杂的。京师那妖馆也是皇恩浩荡,给咱们一群喜欢人世间烟火气的老妖们安顿养老的地方,我们这群妖都眼昏耳聋了,这不是听说那位俞大人回来了,拄着拐搀扶着也要来给俞大人接风洗尘一番。”
裘百湖真被他这话牙碜的够呛,他出入宫内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会说的嘴。
他走过去,将几坛酒重重的放在桌案上:“本来还想来找你吃点酒,我还买了点羊肉——”
铃眉好久没见过裘百湖了,裘百湖可能对她没什么印象,但她还是对裘百湖既熟悉仰慕,也热络亲近,连忙道:“裘大人,拿给我吧,我跟戈湛去厨房给煮了,家里也有孜然,切着吃也好。”
杨椿楼也从屋里搬了个凳子:“裘大人坐吧,好歹跟我们过了一两次年呢,怎么这才一年半多没见,就生疏了。”
裘百湖其实来之前也挺尴尬,因为他记得俞星城是跟好几个丫头一同住,以前在外出差,过年叨扰到也有个理由。
但来了之后,不但俞星城脸上只有惊喜,那几个丫头倒也对他很热络。
他心里高兴,但却绷着脸皮坐在了俞星城旁边。
炽寰不乐意了:“船上天天见没完没了,她才刚回来,你又跑来了,你自己家里呢。”
俞星城气得拧了炽寰一下:“怎么说话呢。”
裘百湖知道炽寰的性子,他俩也在航行这一路相处很久了,早就不会生气了,斜眼看他:“堂堂前妖皇,你也没家?”
炽寰一抬手:“这儿就是老子的家。”他说着又去揣着俞星城胳膊:“星城要我住这儿的。”
俞星城:“……”
她没说。但她也确实不可能让他去别的地方住。
让她当众认了这句话,她脸皮薄,总觉得跟宣布自己要跟这大黑蛇绑定在一块似的,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让她否认,她也不愿意。她既不想驳了炽寰面子,也不想让他伤心,更何况她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裘百湖扫了俞星城一眼,似乎把她心思都看透了,俞星城感觉自己脸噌一下红了,她连忙接过肖潼手里的筷子,递给裘百湖:“你尝尝,这锅包肉做的还挺好吃的。”
裘百湖替她把话题转过去:“你这个前妖皇要是住到别的地方,北厂也不会安心的。星城,过来也是跟你说事儿的。”
俞星城用手背贴了一下脸颊:“不着急,你边吃边说。大家都坐吧,裘大人是自家人,你们也该知道当年妖馆协约,也是由裘大人给缉仙厂做担保的。别在房顶上了,下来吧。”
青腰还记得裘百湖,又有点好奇又有点怕,偷偷跑过来看他,裘百湖捏了一尾炸黄花鱼,拎起来放在青腰脸前:“吃吗?”
青腰仰头张大嘴,裘百湖一松手,她跳起来叼住,跑远了。俞星城笑起来,看着青腰嘴巴外头还留了个鱼尾巴,她竟然把鱼尾巴撕下来,去分给趴在一旁的貔貅吃。
貔貅也真没出息,人家嘴边分下来的,它就特乐意吃,青腰看它吃了,欢喜的趴到它毛茸茸的身上去。
群妖又落座下来,吃点喝点就忘了,再加上裘百湖带来的确实是好酒,大家拿着杯子分饮,夸赞之间也忘了裘百湖的身份。
俞星城以前没见过炽寰喝酒,但旁边几个妖又是劝他,他自个儿也为了装面子,就单独拿了个小瓷盏,也开始抿几口喝,喝着还开始大话:“我觉得一点也不辣。哎呀,也就那样吧。度数高?我怎么感觉不出来。那是你们太差——”
俞星城被裘百湖拽着低声说话,也没注意到他的贪杯。
裘百湖:“也就今日你能得一些清闲了。其实按理来说,今日登门造访的人就不可能少的,就以京师这群人趋炎附势的德行,你门框被踩烂了都说不定。但你知道燕王殿下特意把你行李先扣了一天,没送过来,就是不想让人打听到你的住址。燕王殿下说不愿意让人打扰了,也没几个人胆敢跑过来敲你的门给你送礼了。不过,明日宫里的封赏要送来了,肯定闲不住了。”
他喝了一小盅,继续道:“这地方不能住了,但我听说,俞家其实早在你帮着拉克希米把英国人赶走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就给你置办了院子。你日后的地位,绝不可能真的挤在这地方了。不过这也就是我能打听到的消息,外头人应该也不知道。俞家似乎是很尊重你的意思的,并没有非要把你往本家引。”
“为什么?”俞星城有些吃惊:“虽然对我来说这是好事,但我见过俞老太君,她之前不也是挺热络的……”
裘百湖:“因为你现在像是彻头彻尾的殿下那派的人了,她还是有些担忧,毕竟俞家多出武将,在北方颇有兵权,把你认祖归宗了,岂不是等于直接把自家筹码都押在燕王身上了吗?现在大家还都在瞧,因为内阁中几位大学士,其实都是支持太子那一派的,皇上再怎么偏要宠爱燕王,难道要把内阁全废了吗?更何况,现在没人搞明白,燕王殿下身上的价值是什么。皇上真要敢把侄子立储,到底目的是什么。”
俞星城也头疼:“我倒觉得,皇上压根不是任性的人,或者说他的任性从头到尾都是有目的的,皇上闹腾了二三十年,朝廷上谁不怕他的突发奇想,现在大明上下没几个人能挡得住他的决意。除非说,太子有什么让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裘百湖小声道:“可这都死了几个太子了。”这周围都是妖,他那些不敢当着人说的话,也不怕了:“这事儿可能很深,也可能很简单,连燕王自己都是不明白。但外头还有传言……说宁祯长公主在给殿下物色婚配,我听说、宁祯长公主也在查你。”
俞星城脑子半天才转过弯来:“查我,是跟婚配这事儿有关?这、这什么意思!”
裘百湖:“还能什么意思。”
俞星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忍不住用余光去扫炽寰,炽寰坐在一群妖之中,左拥右抱两个老妖大爷,吃肉喝酒呢。
俞星城:“这……”
裘百湖:“这只是宁祯长公主的意思,殿下未必知道。长公主查的人很多,你只是在列而已。只是若从利益上来看,你确实合适,家世不显赫不复杂,又是燕王殿下这一路来的军师,年纪相仿,还在皇上面前露过脸。”
俞星城面露难色。
裘百湖:“我只是这么一说,你是个堂堂女官,谁还能逼你不成。我只是托人在宫里打听到的,给你提前透一句,万一真要是皇上或者宁祯长公主提这事儿,你别表现得失态了。”
俞星城点头。
裘百湖:“说来宫内的人,王公公托我送来这个。”
裘百湖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绒袋。俞星城接过打开,从绒袋中倒出一块精致的怀表,钟表表盘上似乎还有一些蓝色宝石的碎颗粒。
裘百湖:“王公公说:‘俞大人前两年得的那块表,可能不大准时了,回了京师不准时不行,特意送过来一块新的,盼你能喜欢。’”
俞星城捏紧怀表:“这是什么意思。王公公现在是在何处做事?”
裘百湖笑:“你够机敏。他现在是秉笔太监之一了。不过他本来就是孔元节——那位掌印太监老祖宗一路给带上来的,从他去万国会馆监工你就该知道,他是孔元节的人。现在他做秉笔太监,不是因为他多聪明,而是因为他对孔元节忠心,也做事谨慎小心了不少。孔元节可能自个儿在司礼监也有些危机,把王公公拉过去是占住位置,给他打下手的。所以说……”
俞星城懂了:“你觉得这是孔元节授意的。”太监口中的老祖宗,跟皇上一起长起来的大伴,这如今内阁也都要讨好的人,授意手下人给俞星城送来了这怀表……
裘百湖:“你自然是不太可能见到孔元节的。但有事,可以去联络一下王公公,或者说是向他打听。我有个猜测,皇上只把燕王殿下当自家人,你给燕王做事,就是给皇上做事。现在就看,你到底会进礼部或翰林院,还是其他地方了。甚至会不会让你去南京的六部任职……”
俞星城也不是对官场一点都不懂。
礼部或翰林院,那就是往内阁的路子发展,日后可能做的是大学士,当皇帝的秘书。
其他几部,则和内阁职权有重叠,甚至和内阁有摩擦,但是能直接对皇帝负责,属于皇上手边的专业人士。
而最可怕的就是,皇上直接让她当自家人,指婚给燕王殿下。或许地位权力都不低,但再也没法从官场这个明局插手政务,只能暗中影响了。
俞星城一下子感觉到压力如山。
裘百湖快速拍了她胳膊一下:“别愁。一步步走着看。我更怕的是另一种路子。”
俞星城抬起头来:“什么路子。”
裘百湖:“你知道以太子的名义成立了士官学府吗?虽是算在国子监下头,但却是比科举进士还要难、却也能真正一步登天的阳关道。其中招收学子加在一起不过几十人,而太子也说自己仍有太多需要学习,而不在东宫读书,转去了这座士官学府,同学子们一起就读。”
俞星城拧眉:“我听说过这座士官学府,但没听说太子亲自去那儿读书。”
裘百湖:“很有可能,燕王殿下也要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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