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离开不久，这繁花的街市、整齐的御道、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威严的宫门。
晏熹跟在肩辇旁，不似寻常侍从那样低头，面上神情看在旁人眼里也不是“狗仗人势”，他落后半步凝视着那截掩在朝服下的脖颈，肤白如脂、弧度流畅，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盯着那样一段侧颈，仿佛能看到薄薄的皮肉下泊泊跳动的血脉，那脉搏敲在心上，便能打碎一切烦忧。
过了好几道宫门，肩辇停在寝殿前的长阶，晏熹绕到另一边伸出手。
不必扶着，只是扶着会更好。他们踩在同一块青石上。
抬辇的人退下，通报的人便已经出来回话：“陛下请苏大人进去。”
晏熹笑了笑：“苏大人受了些伤，我扶着他。”
皇帝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事很久了，他在生死之际挣扎，哪个奴才打碎了碗、哪个大人办宴排场太大已经入不得他的眼了。没有人会跟一个整日躺在太医之间的人说这些细枝末节。
太监瞧着苏婴没有什么反对的神色，便一躬身，没妨碍他进去。苏婴即便还负罪，他此回也算戴罪立功回来，指不定要位极人臣，这个档口还是顺着他。
虽然他从不为难他们，也从不讨好他们。
殿里除了药味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晏熹差点以为他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地牢。可见刘显即便苟延残喘，也没多少日子活了。
苏双正撑着额头在那里打盹，见到苏婴进来便匆匆起身。
“姑姑。”苏婴行了一礼。
“姑姑。”晏熹跟着行礼。
苏双凌厉的眉眼在他二人之间一个来回，便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又在唇边竖起一指，然后飞快地走了出去。
大殿里只剩下他们几个。
晏熹像做梦一样绕过屏风，苏婴握住他的手。他揭开三重锦帐，看到那个他一直惦念的人。
只别过这么些日子，刘显便颓然老下去，昔日那个戴着帝冕坐在龙椅上的人已经气息奄奄，浑浊的眼止不住地流泪。
晏熹想，他是恨的，可看到这样一张脸时，他仍无可救药地想起早年的戎马生涯。在父帅帅旗飞舞的地方便是大昭的国土，便是他此生所忠的君王。
“你来了……”刘显声音虚弱，像要随时断掉。
“是，陛下，我来了。”苏婴看着他，神情并没有变化。黎阳也曾在他怀里气若游丝，而他明明能够救她……够了。
“是乘着……乘着朕赐你的肩辇进来的么？”刘显咳嗽了一声，“是吧，宫道这么长。”
“是，陛下好眼力。”苏婴拱手低头。
刘显就是有这样的眼力，他一眼就看到他亏欠无数的孩子……苏冶的孩子，看向他的眼中终于没了万分期望的光。
他已经不再求他了。
“听说你将南诏灭了，真是好样的。”刘显绝口不提他们假传圣意的事，“阿婴，你长大了啊。”
“承蒙陛下夸赞，南诏并非灭国，臣想，还是当做附属国吧，朝贡也不必压得太紧，让他们的百姓，在战后得以休养生息。”
“好，好。”
他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在无数记忆里，都是独断专行。
“今日你来做什么？”刘显道，“你来为黎阳报仇么？”
“你还提她。”苏婴眼神立刻变了，从中射出淬着毒的利箭，“陛下，你知道么，她本来不必死的。”
她本来不必死的，她后来死在我的目光里，死在我的怀抱里。
化成一片飞灰，再也看不见了。
“朕就晓得你来兴师问罪。”刘显竟微微笑了笑，苍白的脸因那笑意显得不那么可怕，“只是朕能怎么样呢，她不听话，她太放肆了。”
“就因为她跑到你面前，来说那些早已尘封的、你不愿回首的事。只是陛下，你能当做那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刘显闭上眼睛，示意他不想再听。苏婴上前一步，“你知道么，她会死，不是因为她放肆，也不是因为你下流，而是因为你愚蠢。你知道么。”
晏熹紧了紧握着他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冒出一层冷汗。
“她在我怀里溅血，又在我怀里化成灰烬。你知道么。”
他魔怔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知道么。
晏熹讶然看着他，在那间地宫里的事，苏婴并没有跟他说明，只含糊说他们真有杀不死的怪物，因为魂灯灭了，一个个都死透了。
他口中“黎阳化作灰烬”是什么意思？
“她生前受了你无数宠爱，死后却连陵寝都享不得，你知道么，刘琛将她带去了南诏，给他们的邪神献祭。”
他这些日子全无异状，似乎眼睁睁看着黎阳变成一片明灭的火星并非什么值得惦记的事。他将这些抛到脑后，故而再提起来的时候，剜心之痛仿佛仍在当时。
“他要用黎阳的血脉做蛊，将你刘氏江山后路断绝，让你所有的血脉都变成枯骨。”
“什么？”晏熹的眼睛瞬间瞪大，“那你……”
苏婴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让他先别着急。
刘显睁开眼睛，不明白这之间有什么联系。他皱起眉头十分不解：“你什么意思？”
“南诏有种蛊虫，能掌控人的生死。他们费劲得到黎阳，就是为了下蛊。我到得及时，蛊应该是没下成，否则，刘氏所有的后人都会湮灭成尘。”
刘显不相信他这等怪力乱神的说辞，循着方才的声去找殿内的另一个人。他站在苏婴身后几步，他方才没看到。
“你……你是……”刘显的身子骤然哆嗦起来。
他以为自己看到前来索命的冤魂。
“陛下还认得出我么，”晏熹笑了一声，“也是，不久前臣才同陛下说，找到了晏家余孽的踪迹。”
“你果然还活着……”刘显转而瞪着苏婴：“原来是你们！”
“这倒不关苏大人的事。今日我能站在这里，只能说我命大。陛下，臣来请罪，远征南诏轻敌失利，陛下还请降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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