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回京,晏熹都未能争得苏婴的软语。那是他被欺负狠了,从那阵灭顶的快意中解脱出来,便再不同他说话,对晏熹哄骗似的问询,只随意一个“嗯”“哦”就轻易打发。
晏熹知道玩脱了,成日变着法讨他欢心,只是自己还钉在床上,实在没法施展拳脚。那日他们浑身都大汗淋漓,伤口被滚烫的汗液浸湿,又遭了一回罪,苏婴垂着眼将他扒干净,仔细地擦洗了一番,又给他换上干净衣裳。
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又冷眼相待其实很磨人,晏熹幽幽叹了口气。
南诏那边再没法闹出什么大事,杀不死的怪物都因地宫坍塌彻底消亡,寻常的南诏士兵皆被俘虏,装起来也就几十辆囚车,杨昌得了圣旨,押着他们启程回京。按苏家父子的意思,南诏还是不能直接划归大昭国土,毕竟民俗多有出入,真要管起来还会有很多的事。所幸,余下的百姓也没有拼死抵抗,便挑了一位暂代国事。
阴暗腐朽的地狱付之一炬,晏熹经年的噩梦颓然断裂。那些深埋幽闭处的蛊虫与明灯、鲜血与冷汗,从此彻底远去。
官道上不速春风吹彻,山野间杏花桃花开遍。似乎他每回踏上这条路,都带着一腔孤勇,肝胆俱付,去奔袭一片期盼许久的荆棘。
如今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和煦灿烂的暖阳下,他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伸一个懒腰,带着睡意活动快要僵成一片的身子。
苏婴不同他说话,除却必要的关照几乎不留在屋子里,只在夜里踏月而归,带一身凉意在他身侧入睡。等诸多事毕,他也能自己挪蹭着下床,先是在院中晒晒太阳,偶尔也能出门去营地看看。
即便不是父帅旗下的兄弟,并肩作战一回,仍生出劫后余生的惶恐。他见到那些人,便如见到曾为他挡刀、为他死去的袍泽,那些永远留在荒野上的英魂终于得以解脱。他在无数低头称“晏副将”的声音中一个个看过去,身后不远处总是有人等他。
苏婴十分抗拒他来这里,似乎是怕他承受不住,看到那么多断胳膊断腿哀嚎不止的伤兵,心中郁结再致急病。等看到他的背影淹没在渐渐规整的行伍中,就倏地释然。
他的出身与归属都在那里,苏婴曾想让他回去,后来又想让他离开,直到此刻才明白,那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
而借由自己,他终于再度披上战甲,不因仇恨,只因寂灭许久的赤子之心。
家国、天下、父子、兄弟。不管他去到哪里,不管他做过什么,烙印在血脉中的忠诚永不褪色。这忠诚不是为一家一姓的江山,而是万家万民的太平。以战止战、以杀止杀,为逝去的英魂与冤魂报仇,亦为自己寻得早以为泯灭的归处。
沿途的柳树抽枝长叶,随风摇曳着打到车窗上,带起簌簌的声响。在那样天地静谧的方寸之地,晏熹微微抬起头,眼中映着缝隙中透出的微光。
那光照得人心里亮堂,偶尔瞥见胡乱飞舞的灰尘,日月仿佛从此停止轮转。
苏婴就那样靠过来,同他交换一个亲密的吻。等气流重新灌入,他便停在晏熹耳边,亲吻着耳廓在挨蹭他的脸。
“终于肯同我说话了,”晏熹叹了口气,“阿婴,我疼……”
或许是真的疼,毕竟伤口仍要每日换药,解开包扎还带着狰狞的血气。
或许是假的疼,毕竟他笑时,唇角似乎不满只能翘到这么高,眼中神色和缓得让人心悸。
那是千帆过尽、万家灯火倒映在清澈的瞳底。
苏婴抱着他的头枕在大腿上,闻言微微一笑。这是他在十数日内的第一个——起码是对着晏熹的第一个笑,坚冰也随春风融化成潺潺流水,正流过心房,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托起晏熹的后颈,在唇上一触即分,眯起眼睛问道:“还疼吗?”
“轻了点。”晏熹低声嘟囔。
他始终记得那天苏婴哭得快疯了的模样和后来不吃不喝一觉睡到第二日,一站起来就打了个趔趄,因此心虚极了,只得小心翼翼地讨好他。苏某人这回是铁石心肠,任他怎样说情话也不动容,听多了甚至能拉开被子蒙过头顶直接睡着。
晏熹又去竭力触碰他柔软的唇瓣,含吮在唇间,像揉碎一朵桃花。那气味带着冷香与微苦,萦绕在唇齿间。
“还疼么?”
“不太疼了。”
于是又吻在一起。苏婴闭着眼,晏熹在极近处凝视着他颤抖的睫毛,心想:我怎么会这么爱他。
若回到过往,在那条同样和暖的街上,他没有抬头望向高楼倚窗的苏婴,会不会一切就会变得不同?
我怎么会这么爱他。
这念头甫一出现,狂跳的心脏像被浇了一勺滚油。苏婴像是明白他的心思,压着他的力道狠了些,但亲吻仍停留在唇瓣上。他们就这样分尝彼此的气息,良久才分开。
“那日,你在街上撞见我喝茶的那日,心里在想什么?”
点透灵犀。晏熹的脸都快笑僵了,他拿一只手揉搓着腮帮子,道:“没想什么呀,只觉得,这是哪家的小郎君,模样俊俏就是一副棺材脸,要是能对我笑笑就好了。”
鬼才信呢。苏婴将他放下,他便在苏婴腿上寻了个十分妥帖的姿势,“那个时候我能想什么呢,我就是为了让你看见啊。”
“幸亏你让我看见了。”苏婴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就开口,“不然这会儿会在哪里呢?”
“月老的红线早把我们俩绑在一起了,赖不掉的,担心那些做什么。”
苏婴也许一直觉得晏熹是将他拉出深渊的那个人,在他无数次有了“算了吧”“就这样吧”的念头时,他总能想起那个夜晚,晏熹撑着断骨,眼神狠厉地像头野狼,他在他身前和耳边不断地重复着“站起来”,让他爬出噬人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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