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苏婴并不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苏冶对他的好他都在默默报偿。一开始他还因他交易似的孝敬心有不忿,到后来看到这小家伙的真心,一颗心便偏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越看刘显越不顺眼。
等这不顺眼因为刘显的步步紧逼与迫害变成恨意,他才晓得血脉这个东西其实并不是死结,苏婴认定的父亲是他,这才是死结。偶尔他也会因为苏婴过分愚忠吃味,实在不明白他从哪儿得来一副下贱骨头,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去讨好刘显,得到一身伤,伤还未好,便又贴上去。
……他当年也不算特别强调对君王的忠心,怎么他就贱成这个样子呢?刘显都那样对他了,他怎么还那么紧着他呢?
这一切或许要归咎于游学之时遇到的诸位高人。呸,什么高人,叫一声酸儒都算抬举他们。苏冶始终没能自视:其实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像他这样有着大不韪想法的才是异类。
总算这狗近年知道做回人了,对刘显的威逼虽从没有正面忤逆反击,背地里却能设法躲过一些,这当然要感谢躺在里头那位。儿子不至于见到他短短几日便改了想法,晏熹要不是个男人,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什么狐媚子给苏婴下蛊。
更何况,苏婴虽然神通广大,但也没法那么快就发觉还有人皮面具这么一节,识破晏熹的真实身份,若他对晏熹起意是还看着文璋那张老脸的时候……苏冶不禁想找大夫瞧瞧他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所以,别扭与否,他都得顺带照看晏熹安康,要是苏婴回来看他咽了气,恐怕会疯。
那苏婴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据晏熹说,不通兵法的人胡乱指挥,或者自信决胜千里而指手画脚,很多时候都会令前线将士们束手束脚,所以他带来的旨意上几乎给了杨昌所有大权,代元帅之职南征,必要时不必听从朝中指令。而这也适时地坑害了自己一把,譬如此时,战报不用传回边疆,他们的胜败生死,只有神仙知道。
越想越着急,心里一片冰凉。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从没上过战场,且生性良善,恐怕杀人都手抖。他风风火火骑着马去了,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刻,不会跟个傻子一样就坐在马上等人来砍吧?
苏冶坐立不安,放在手边的公文也没心情批阅,更没兴致去外头看百姓们闹哄哄地分粮食,只好眼不见心不烦躲到僻静处——僻静指的是无简牍之刺眼,无吵嚷之乱耳。
他只好再度踏入晏熹房中,看他静静沉睡着定定心。
“……”他快步走到榻边,“你醒了?”
晏熹眨了一下眼睛,瞳仁幽深好似混沌,半晌才清明,像是刚从无边的黑夜中脱身。还好他这几日已经能自主下咽,苏冶完全不想探究之前苏婴怎么给他灌的参汤。
“苏……咳,苏大人。”他一咳嗽,腰上立刻渗出血来,为了看到重重包扎之下伤口是否再度撕裂,他们只给他穿一件雪白寝衣。
苏冶吓了一跳,忙叫大夫来看。要是他本来已经转好的身子因为这一声咳嗽又废了,他自己都要欲哭无泪。
晏熹很安静地让大夫重新包扎一番,眼睛平静地看着房梁,逼迫自己的呼吸趋向和缓。他喉咙干得厉害,一出声就忍不住咳嗽,但苏老大人紧张地站在那里,完全没有意识到。
作为岳丈,晏熹想,还是不要劳顿他,过会儿苏婴进来了让他去倒杯水也是一样的,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你是不是想喝水?”最终是大夫先问出了这个问题,晏熹立刻动了一下小指充作点头。
大夫在苏冶略有懊恼的目光中取了杯勺给他灌下去,晏熹静默片刻,才说出他一直想说的话。
“要不再缝一遍吧。”
大夫跟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他不是军医官,没见过战后断胳膊残腿的血腥,来他这儿看病的人要是缝个几针,多半疼得哭爹喊娘,好像天都塌了,这么主动要求的还是头一个。
“如果能好得快些的话。”
大夫想了想,觉得确实可行,就去拿缝合的针线。刚缠好的绷带被扯开,半凝的血粘在上头,又被生生撕裂一块,苏冶看了都觉牙酸。他闭上眼略微躲了一下,心里那些对晏熹拐跑了他儿子的怨气登时散了。
这孩子怎么跟个石头似的,受这么多罪连哼都不哼一声呢?
线一针一针地绞合,晏熹果然连眉头都没动一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不知何故没有离去的苏冶,揣摩了几番话意是否唐突,才下定决心开口:“苏大人,阿婴去了何处?”
苏冶本打算实话实说,但想到他咳一声都能出血,话到嘴边又改口:“城中百姓此前因战祸纷纷走避,如今多有无家可归或者……吃不上饭的,帝都下旨赈济,阿婴去忙了。”
要是让他知道苏婴跑去南诏打仗,恐怕得一个鲤鱼打挺追过去……至于他下榻之后能不能活着,还有待商榷。
“哦,”晏熹没能点点头,虽然他记得自己喉头应该没受什么伤,但还是避免了任何挪动,“苏大人这是……”
他没自矜到觉得苏冶是来看他,尽管看起来确实是这样。实心眼地问出来似乎有些尴尬,话说到一半便没了。
“我来你房中看看,这就走。”苏冶胡乱搪塞道,“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你尽早对大夫说。”
“唔,”晏熹极浅地笑了一下,“没有。”
苏冶此举是将他看做了家人,这让他略有些开心。晏熹的开心遇上巨大阴影,忽地有些悲凉——一醒来看见的是苏冶也就罢了,等会儿苏婴进来,定要同他好好算账,届时他该如何分辨?
直到现在他都没想通,自己为什么那么自负。受了那么多伤以后竟还没觉到有可能送命,还打算睡着歇一会儿……这是疯了吗?
其实他那时着实有些疲乏,于碧来势汹汹也让他心里咯噔一下,只是她招招快攻,却不致命,大抵还是手软,让他最后将她手刃。
也许她本就打算死在他手中。你死我活、不死不休,果然应了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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