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婴战栗起来,后知后觉——他今日,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他极力平复心绪,想从巫王眼神中读到什么东西。可那人眼睛冰冷,空洞无物。像是要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巫王拔出身侧的宝剑,指向他的咽喉。
“起码……”苏婴绷紧了身子,面上有摇摇欲坠的坚定,“在我死前,告诉我,你们的……什么咒术,这算是成功了么?”
看那火苗将这大殿炸了的架势,并不像是已经达成。他们在这里埋下蜿蜒的引线和重重炸药,不是为了防止意外么?什么献祭能把祭坛给炸了?
巫王冷笑一声,他脸上有细碎的东西脱落,就像一层干枯的皮,纷纷扬扬洒了满地。苏婴有些恶心,他皱起眉头,意外地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对上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招数,晏熹教他练剑时的感慨言犹在耳。苏婴曾觉得自己虽不愿死,也不畏死,到了以命相搏的时刻,便宁死不屈,而今竟也能轻易地走神,关注不太妥当的事。
难不成他就是个虫子变的虫精?是蝉一样的东西?需要蜕皮?
巫王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的招数。苏婴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可惜没看到自己的剑。他手边能用的,仍然只有那块尖细的石头。
夜明灯滚落一地,像洒在崎岖地面上的银河。尘埃落定时他站得笔直,心想:数万大军杀到这里来,而他紧要关头仍是单打独斗,这是时运不济,他尽力抗争,如苍天仍期望他命绝于此,也算怨不得了。
“你同他动过手么?”苏婴握紧那颗石头,提防他随时发难,“谁胜谁负?”
倒不是天真地觉得自己能有胜算,便是只从晏熹教给他的表面功夫看,这人并不是门外汉。
巫王似乎短暂地冻上了,待苏婴说完这么一番话才惶惑地摆摆头,像在挣脱什么无形的枷锁。苏婴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举起手中尖石就朝他扑了过去。
方才还痛得麻木的脚踝猛地窜起一股锐痛,苏婴一下没能站稳,五体投地趴在了他的脚边。恍惚间巫王似乎真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了,剑尖往前一递,而后狠狠刺下来。
苏婴还未觉到后腰处的疼,他的动作便倏地停下来,摇摇晃晃了半圈,竟然发丝断裂、面容枯槁,血肉迅速坍缩下去,只剩下一副白骨。
……什么东西?
苏婴忙不迭往后退,生怕那灰溅到自己嗓子里,巫王就保持着这么个站立的姿势变成一具陈年的死尸。
“这还真能有用啊?”
他转过身,看见杨昌举着一盏灯。那灯实在硕大,他单手擎在胸前,姿势怪异。
敢情他看了这半天的好戏,看到他快一命呜呼了才出来?苏婴差点要气晕过去,不知道他作为一位年过半百、如今还手握帅印的老将军,怎么能这么靠不住。好在杨昌不算太没眼色,在他厥过去之前扔掉了那盏灯,一把将他拎起来,“苏大人,你怎么了?”
苏婴一摸后头,才发觉有血渗出来,顺着脊线流得一片冰凉黏腻。
苏冶在城内留守多时,并没有如他儿子期望的那样,成日紧守在晏熹榻旁。
他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于岐黄之术一窍不通,若守着的是他儿子也就罢了,守着那遭瘟的“儿婿”算怎么回事?京中之事还需要他从中斡旋,苏双再怎么强悍也是一个女人,很多地方她走不通,也不了解。
脑袋能在犯上作乱、要挟天子以后还稳稳当当地长在脖子上,已经是上天对他的恩慈。打仗是武夫的事,安抚流民、开仓放粮赈灾这种事,还得他亲自去安排。
哪怕他此前没做过,也得慢慢学起来。老人拖着一把骨头还得受这磨炼,实在让他有些苦不堪言。闲来好好想想,竟意外发现他与苏婴之间有许多事在悄悄变化,大概他言明自己中意一个男人,且那个男人还是个天下人眼中的死人以后,他震惊的脑子一直没能转过来,任由他去了,现在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说了好多叫人哭笑不得的话,有那么一丁点为老不尊的嫌疑。
尽管儿子远在千里……百里之外,他想通此节的时候,仍有点隐隐的尴尬,想躲到壁柜里去。苏婴从一个不会哭闹的石头变成个偶尔也能眉飞色舞一下的正经孩子,带得他也年轻不少,渐渐有了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且因苏婴打破他固有看法的动作太迅猛,他到如今这没搞懂自己能由着他乱来的底线在何处。
在苏婴趁乱跟随大军讨伐南诏的第二日,他才有些担忧起来:这小子不会把命送掉吧?
这个念头像一缕脆弱的蛛丝,只要忽视便可视而不见。于是第三日,他心里又有了这个疑问。
这回没再不以为意,他大致思索了一下,苏婴的武艺么,幼时当然这没落下,好歹是尚书大人家的公子,也算个簪缨世家,且因与刘显有着那么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苏冶在这等事上万万不敢怠慢他。
而教功夫的师父怎么说来着,他已经过了那个年岁,要练起来须得吃更多苦。
很快,苏婴就对经卷显示出了莫大的兴趣,苏冶乐得看他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总比这小子不嫌吃住、一副给他什么他都能接受的样子要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苏冶看着他,觉得给他山珍海味与粗茶淡饭他都能下咽,睡茅房书房还是卧房都一样的性子很不寻常。他是个文人,当然知道“宠辱不惊”是件好事,可这性子贯在一个孩子身上,叫人有些愧疚。
不知道他在宫里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能养成这样的脾性。彼时他没有孩子,但也算老实忠厚,因这一位早早收了心,直到最后将自己圈在里头,还自得其乐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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