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当年为什么不将他杀了?为什么要任他长到这么大?陛下这些年来可有问过他一句过得好与不好,可有私下里同他话话家常,可有半分温情?如今他称我为父,又是哪里不合陛下的意?”苏冶狠狠一闭眼睛,声音骤然嘶哑得像地狱恶鬼索命而来——
“刘显,天理伦常在上,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你、你、你……”刘显骇得后退好几步,重重坐回椅子上。他浑身发抖,声音也颤得不像话:“来、来人,将,将他给我拖出去……”
还没说完出一个“斩”字,他就两眼翻白昏了过去。
苏冶仍跪在地上。他本就疑心自己今日会死在这里,不是被斩,而是被怒火活活烧死。
凄厉问责戛然而止,并没有人进来。
……刘显不欲让任何人知晓这些龌龊的过往,早就下令太监不许靠近。
苏冶双手撑在地上,开始拼命喘息,胸腔像忽然没了赖以生存之物,几近窒息。血液像在倒流,他等了许久,眼前仍有些发黑,无论怎么使劲都爬不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歪倒在座椅上的皇帝,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
……只要靠近,扼住他的脖颈,只需片刻,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人会那样对阿婴了。
只要扼住。
好过等着被他碾碎。
时间悠悠过去,眼前好像成了一幅画。他是闯入画面的那个,意图将这死景变作真正的死景。
脚步声适时地打断他疯狂的思绪,明艳的衣角擦过他的脸颊直冲刘显处去。
苏双这个年纪,同形容枯槁的苏冶完全不同。她鬓发如云,上戴叮当作响的钗饰,昭示她位同帝后。
苏婴被贬的这段日子,她备受宠爱,已经成了宫中新贵。
所谓新贵也不尽然,她长年受宠,只是如今好比刚入宫时,从没见过哪位帝王对数十载夫妻还如此看重,皇后又接连没了儿女,正是如日中天。
太监们也不敢真的拦着她,于是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你想做什么?”苏双轻声问他。
“……”
“是想弑君么?”
“……”
“那你想怎么样呢?”
“……”
弑君死路一条,还会连累众多。苏冶气在头上说出这么一番混账话,还将刘显气晕过去,可也不想看到灭门。
“你说我能怎么办呢。”
“等他醒来,不管是你我还是阿婴,苏家上下,连一只鸡都没有活路。”苏双的长指甲缓缓划过刘显的脸,无比温柔也无比残忍,话音却还是冷漠。
“而众皇子,一定会讨个说法。”
他死了不要紧,各方势力缠斗时,苏家人难免成为亡魂的命数。
“所幸除却你我,爹娘早去,膝下无子,只剩一个苏婴。我当年怎么说的来着,他一定会给咱们带来灭顶之灾。”
苏冶一瘸一拐地扶着桌子挪过去:“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本宫还不想死。”苏双美目一凝,捏开他的嘴将一颗药丸喂下去,然后拿起案边的茶,略有嫌弃地喂给他。
“这是什么?”先前对着刘显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害怕,如今却像看着怪物似的看着胞妹。
“让他醒来治你的罪。”苏双随意甩开他的头,磕在靠背上“当”的一声,“你今日进宫,是来做什么?”
“……我……”
“别跟我说小崽子又不见了。他要是真不见,你会是这副模样?”
“阿婴他去前线了。”
“我也想去。”
“那去吧。”
苏冶瞠目结舌:“我怎么去?”
“走着去,你是没腿吗?”苏双不耐烦道,“弄成这样,我还没见你害怕,逃不了一死,为什么要等着?”
“……”
她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扔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换做十年前,若有人说他敢矫诏,苏冶万万不会相信。
没想到他执笔写过去时,竟然半分颤抖也无,心里一片平静。
仿佛这种事情,他已经做了一千回一万回。
苏冶卸下苏婴拜相时圣旨上的玉轴,原摸原样装回去,然后将老旧的圣旨焚个干净。在没有任何人发觉的时候拿着那张只有印玺是真的圣旨出城前往南境。
她问弑君之后要待如何,答案还不简单么?
苏冶自认一生空有七窍玲珑心,没有半点匹夫之勇,待到寿终正寝时才有了一些微末的反心。
既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又有何颜面活在世上?即便逃过一劫,他也须自戕谢罪。如今坐在狂奔的马车里,心还悬着,手心满是冷汗。
苏婴的正一品官衔所用为玉轴,而他自己所用为贴金轴。家里的圣旨个个都需供奉在宗庙里,而苏婴这么个尴尬的身份,放在宗庙也不合适,只得放在他房中好好供起来。
恰好此时能用到。
过城池时盘问的守卫有些疑惑,但也随他去了。事急从权,倘不给苏冶足够的权力,边境那些守城的将士们不会听他调派。
此时,仍没有任何人知道京城变天。他们兄妹二人就是陡生的异数,荒唐地插在史册中,不知千百年后,史笔如铁,又该如何品评?
然而他怀抱着沉甸甸的圣旨,完全顾不上想这些。他想他是真的疯了,为一个捡来的孩子搭上自己的性命和阖族的前程,玩弄权势于股掌之间。
他质问刘显怕不怕遭报应……难道自己这等大不敬之罪,不怕遭天谴吗?
可那是苏婴啊,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他那么聪明,那么稳妥,那么坚硬也那么脆弱。
那是苏婴啊,是他的孩子。为孩子涤净前路阴影,又有什么好归咎的呢?
“大人,天色已晚,我们可要在附近驿站休整。”
苏冶撩起门帘:“前线的士兵们有休整么?”
“……可是,”车夫扬鞭,“夜路不好走,不休整,只会拖累日间……”
“那就停车。”苏冶矮身从车里探出来,“你们随后赶到,我先去。”
说罢,他不顾随从拼命阻拦,一手将圣旨背在背后紧紧系住,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我这一生庸碌无为,最好的事便是膝下有这样一个儿子。
倘能为他纵马一回,也算是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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