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不说话了。
晏熹背着他穿过回廊，凝神辨认脚下的路，生怕哪里结了冰摔个四脚朝天，一偏头险些蹭到苏婴的侧脸。
他的脸完全没有吹了宵风的冰凉，反而称得上火热。晏熹只贴近那么一瞬，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立刻开始反省，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差点左脚绊右脚平地摔。
“……你能别盯着我看吗？”四下无人，晏熹的耳朵尖也烧起来。他知道苏婴在盯着他，想象中还是那种如饥似渴的、盯着猎物的眼神。他觉得背上背了一摞荆棘，虽然暂时没有被扎到，但让人十分不舒服。
“那晚的事，是我酒后神智不清，你莫放在心上。”又是一阵竟然尴尬的静默以后，苏婴缓缓道，“有些事终其一生你都无需知道，既然是个意外，那就尽早忘了吧。”
晏熹邪火直烧。这小王八蛋说得轻巧，你遇到这种事你忘一个给我看看！
“我也确实不像话。”苏婴无声地勾起唇角，“本以为你我再相见除却战场便是九泉，没想到今朝……”
他没有说下去，但晏熹猜恐怕是更叫人肉麻的话，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多谢你帮我这许多，恩情我会还回来的，至于其他，且看吧。”
还“且看”？晏熹压着自己想要唾沫横飞的心思，尽力劝诫自己这种景况要是恼羞成怒就是自己输了，才勉强拗成一个“随你便”的意思，将破口大骂深深埋在心里。
难不成还妄想自己真能同意？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晏熹好不容易收拾心情走到书房，将他放在床边便一刻都不想多待。没有挑明的时候还好，水落石出了还同床共枕恐怕会出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明明苏婴那样弱，以他的性子也不可能强迫……在清醒的时候强迫他做什么，却像逃离洪水猛兽似的忙不迭要走。
苏婴在暗影中忽然开口：“我输了。”
晏熹要离去的背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无端觉得这样子有些熟悉。
是了。他去刺杀苏婴的那一夜，在他的房间，也是这样一片漆黑，他们一个在床，一个站着，沉默对峙。
“你说什么？”晏熹问道。
“我说我认输，”苏婴的声音又哑了，“晏熹，我认输。你还记得你同我说过什么吗？如果我输了，和你一起……杀了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意味太过惊悚，把晏熹攒了一路的昏昏欲睡轻而易举地吓跑了。他再次晃晃脑袋：“……不是吧，我真的在做梦吗？”
他近前去，又退开来，哆嗦着点上蜡烛，提着烛台就去照苏婴的脸，“你别是什么妖怪吧？嗯？我身上杀孽这么重你还敢贴上来？”
“你不是还想给我取字叫狗蛋么？”苏婴淡淡反问，“你是真的魔怔了？”
晏熹“啪”一声将烛台搁在床上，贴着他坐下来，那些难为情和膈应顷刻间化为乌有。
“为什么？你又想什么坏主意呢？别以为我真下不了手，上回那是顾忌你爹还有别的安排……你敢耍花招，我现在就宰了你。”
苏婴听着他凶巴巴却毫无威压的恐吓，有些凝重的心情渐渐化开，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
这一路上他想了许多。刘显让他反省，或许只是想让他冷静冷静，大概还是想重用他的。
可黎阳的心意，他全然了解。正因为全然懂了，才万分愧疚。
她寻死，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合心意的结局，她说恨他，却是为了让他彻底拜托刘显的钳制。
她恨的，是那个畏缩不前，只知道跪伏在刘显脚下愚忠的卑贱血脉。
“也不是什么大事，消息当然不会比我先传到这里来。陛下赐黎阳自尽，我苦劝无果，就是这么个下场。”
这番话包含的意味太多，晏熹半晌才理清楚，后知后觉地震惊：“黎阳……长公主殿下她……”
“死在我面前。”苏婴嘴角又是一阵抽搐。一想起这件事他就被下了降头似的想笑，可一笑……连嘴角都提不起来。
晏熹不知道该说什么，说“那真是太好了”好像不太对劲，说“你也有今天”好像太冷血，于是嘴唇紧抿，没有应语。
“所以我来，我答应你，你杀了他，但是不能再过，可以吗？”
这语气听起来有些可怜巴巴。晏熹张了张嘴，又抬了抬手，脑子好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烧毁了，迟迟做不出恰当的反应来。
“你、你是什么意思？”
“你原先打算的……战争，断然不能，你想要他的命，随便你，其他的不能……”
苏婴的话渐渐低下去，当头棒喝叫他无力到如今，连如此理所应当的要求也没了往日的气势。
那是晏熹未曾见过的，他软弱的模样。
“他是你……”
“父亲，我知道，”苏婴截断他的话，“可他杀了我妹妹，如此……下流的手段。”
究竟是何等的下流叫他如此生气？晏熹按住他的肩，“你不会是一时兴起吧？这种事不能诓骗人的，你不是……”说着他就上手去摸他的脸皮，倘若有人像他一样顶着苏婴的脸套话，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苏婴一把握住他抚上脸的手，“还有什么你没见过的，要一一检察看看么？”
晏熹被明火烫到，被剁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带翻一旁的烛台，苏婴眼明手快越过他伸手去扶，晏熹一弯腰，手便直直抓在了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你是流氓吗？”晏熹一把甩掉那只定格的手，“你有完没完？”
“我……”苏婴举起两只手，眼中分明写着“天地可鉴”。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人？天呐，苏婴，你可太让人刮目相看了。个小兔崽子，要不是你……我今天非抽死你不可！”
“不是……”苏婴声音微弱地解释道，“这是失手，我说过了，我没打算怎么样，一切还听你意愿……”
“我呸！”晏熹给他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你好意思说，啊？苏婴啊苏婴，你要是别的什么东西，我铁定立马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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