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黑衣蒙面,而是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在冷月中十分惹眼,面上却瘦削许多,目光泠泠,眉宇紧皱。
苏婴。
两个字像千军万马那样势不可挡,闯进心门登堂入室,晏熹脸上的笑僵住了,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在南诏那五个月里,他生不如死、魂梦颠倒,但自回到大昭,他从来都没有分不清真实和虚妄。只在此时,他心中的念头那么突兀又那么理所当然——我不是在做梦吧?
白日里被吴强划破了袖子,晚上将他绑到了这里,然后在他意欲动手的时刻,一回头看到了苏婴。
那个穿着艳红朝服,笑似烟波了然无痕的苏婴。
那个轻浅斟茶,八风不动的苏婴。
那个偶尔被他气得面色通红、双拳紧握还动手的苏婴。
那个将他赶到这里的苏婴。
那个醉酒时……将他压在案上强吻的……苏婴。
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神情面对,恍惚觉得肯定是自己这几日没睡好,又对苏婴恨得牙痒痒才做了这么一个梦,然而低头一看,衣裳确实划破了一道口子。
或许……在梦里也记着白日里的事,这也不是什么证据?
晏熹眨了眨眼睛,又晃晃脑袋,实在觉得梦里这样丢人也无妨。苏婴其人断不可能半夜追到这里来,哪怕哪天兴起想来江陵玩,也是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地来,不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出现就帮他把行凶的人押在地上。
哪怕是他自己不乐意,当朝丞相也不能白龙鱼服在这种地方瞎逛。
于是他怔了一瞬,握紧手中的东西定了定神,了然道:“你们这手段可以啊,连当朝丞相都敢冒充,实在是胆大包天。”
然而苏婴一直面如寒霜地盯着吴强,听到这句话后才看了他一眼,却始终默不作声。
“要打就打吧,在这么个坑里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算怎么回事?啊,要我的命,你们尽管来拿吧。”
苏婴脸上出现一种非常古怪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
半晌,他道:“文大人,你这是魔怔了么?”
这下晏熹彻彻底底地僵住了。他回头一看,没有料想的从上面伸出来的数十个人头,又盯着眼前的人,面容肃然起来。
不会吧,真的是他?他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今天是个什么日子,难道出门碰上脏东西了么?
苏婴见吴强不再反抗便放了手,任他趴在地上,余光提防着,不解地看着晏熹:“将你扔到这里来,还没多少日你就疯成这样了么?”
他没说将他扔到这里来的是谁,恐怕也不知道该说刘显还是该说自己。晏熹呆了许久,忽然上前,一把将他翻了个个,猛地扯开衣裳。
层层叠叠的衣裳并不容易扯,苏婴皱了一下眉,却什么都没说,寒冬腊月地任晏熹将他剥出光裸的脊背。月光下能看到上面一道狭长的疤痕,那是戒除长门散的时候苏婴疯闹不止,晏熹狠心抽的。
晏熹帮他拉好衣领,看苏婴莫名其妙地转过来,若有所思。
还真是他。
万不想承认,可事实如此,在郢地安顿下来的这些日子他总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是跗骨之蛆也是芒刺在背,时不时地痛痒,只为令他难以忘怀。
静下来想想,说不定这小崽子真是他的报应——行事万恶,不遭这报应恐怕要遭天谴。
只是这混账东西和天谴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苏婴率先爬上去,接着伸出一只手,晏熹乐得不藏拙,任由他将自己拽上去。
“既然如此,你先在里面待着吧。”晏熹拍拍手上的土,“刚刚是不是想对我动手来着?再想跑看我不直接宰了你。”
苏婴重新系好腰带,拿出手帕将手上的土擦干净,重新折好收入袖中,“文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半夜找到这里来?怎么着舔够了,人家不要你了?”
其实晏熹并不是想刺他,可半是不忍半是受胁迫沦落到这里来,他难免有些怨气。这怨气忽然恨苏婴折断他本就曲折的复仇之路,可更恨的,却是自己始终没能下手,只为了那一点微末的私情将大计放到一边。
苏婴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瞧见他一脸失魂落魄,晏熹登时心软了,也不好再出言嘲讽,便道:“你怎么会来?是不放心我么?”
“……是,下午才到,听闻文大人带着衙役声势浩大地上了山,特意寻来的。”
晏熹噎了一下,一句“真的假的”就脱口而出。他觉得苏婴笑起来……如果说以前只是有些违心,现在却是完完全全的强颜欢笑了,说不定京城出了什么事。
当然,如果是皇帝驾崩那可太可惜了。报仇这种事就是要手刃才快意,假如有人先他一步为民除害了,那就少了乐趣。
“怎么,”晏熹试探道,“你也被贬了吗?”
苏婴摇摇头。晏熹抬头看着他,没能从他面上看出苏家覆灭的痛苦,伸手将他拽过来,“坐下,好好同师父说,到底怎么了?”
这声自称的“师父”也未像往日那样逗笑或惹火他,晏熹默了半晌,将他一把揽到怀里。
苏婴并未推让,只僵了一下便埋在他的胸口,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没事了没事了。”晏熹也有些僵,思忖好久才抬手抚他的后背。那夜发生的事,他到如今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一边习惯将他看做晚辈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一边自己都觉得荒唐。
只是披着文璋的皮而已,怎么就因此真把自己当成了个老头子呢?
枯草噼啪燃着,火光透过他纤长的眼睫留下错落的影。晏熹不知所措地盯着极近处默默回望他的人,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陛下谴我来思过,我申时才到,烦劳文大人为学生安排屋舍住下吧。”苏婴淡淡开口,语调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弱。
还真是出事了。晏熹回想自己那几句,实在有些后悔。就算不是苏家,也是他很重要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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