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我都说出这番话了，你以为我想活着？之前回护苏丞相，不过是因为他同我一样是个可怜人罢了。”她面容瘦削，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渐渐拢上一层哀伤，“只是恐怕到现在，他都还蒙在鼓里吧……所以才那么忠心耿耿地为你卖命。”
不知道为什么，刘显听她说完这一句，陡然放下了提着的心。他明明知道苏婴翻不过他的手掌心，却还是骤然心头一跳。
……那孩子聪明得让人胆寒。刘显深深相信，哪怕他被长门散折磨得不成人形，投向他的目光中仍有不肯曲挠的坚韧。
“你真让人恶心。”
“你是我生的，你能好到哪里去？”大概是知道黎阳必死无疑他也没那么暴跳如雷了，只冷冷笑着反问。
“你让我恶心这么久，还打算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等有什么利益牵扯，立马打发我去和亲，可惜我偏不如你意。”黎阳靠着床头，“如今走到这里，你我也算断了父子缘分，虚情假意这么多年，不如你答应我几个心愿吧。”
刘显真没想到她还能讨价还价，看似不动声色，内里却着实愣住了，下意识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同刘琛从小一直一起长大，我希望就死之前，能让他来看看我。”
你若是真为了他好，就算你知道这些，装糊涂也就罢了，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刘显心想，竭力忽略心底的猜疑。
那像是不见天光处伸出的荆棘，黑压压结成一片，意图将苍穹撕裂。
这世间，惟帝心没有半分温情在。
一想到有知道他那些龌龊过往的人还活着，他就恨不得亲手将他们送去菜市口。听话的畏缩在看不见的角落假装自己已经死了，不听话的早就消失。
而黎阳忽然跳了出来。
她道：“你应该很清楚，远嫁北疆，我连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本来还打算自缢宫中，这样，我还算刚烈，身后也是个好名声。……但看你在这位子上坐了这么久，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特来让你醒醒神。父皇，你平素对我还算过得去，倘若我娘不会去得那么惨烈，你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她紧紧盯着刘显，想从那张脸上看到半分愧悔，可是失败了。皇帝只在意他被人指着鼻子骂，气得面色郁郁，像雷雨前的晦暗的天，就要发作了。
挫败似的率先挪开目光，黎阳接着道：“还有一个心愿，我也算救了苏婴一命，让他也来同我道个别吧。啊，你别这样看着我，是要质问我将他也逼上绝路么？不会的。我只是单纯觉得，他听到我死了可能不会很开心，为了让他接着忠心耿耿，你就放他进来，让我好好和他解释。”
久到黎阳错觉自己快变成一块石头的时候，他听到了皇帝沉声应答：“朕答应你。”
许是感念元配的夫人不易吧。黎阳眼前愈加模糊，珠泪盛不住似的掉出来，很快连成一串。
倘若这一切没有发生，倘若你没有用这种卑鄙的手段爬上那把椅子，是否你我仍会像以往一样，不咸不淡地依靠下去？
我会嫁给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时时携他入宫看你。仍像旧时那样，剥开桂花糖糕给你吃，你带三两随从与我，泛舟清池，同赏荷莲，共看云月。
殿门轻轻合拢，黎阳倒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皇后和刘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拿她当刀使。
既然如此，你们也别想好过。
刘琛冲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烧得很厉害了。
“太医呢？太医呢？！殿下烧成这样你们看不见吗？！”
下人们团在一旁哆嗦，大概是知道黎阳活不成了，也不敢去请太医触怒龙颜。
“陛下说了废掉长公主吗？啊？！说了吗？！”他咆哮着，动作却很轻柔，只将黎阳轻轻抱起来，用被子裹好，“你们去不去？是让我带她去太医院吗？！”
下人们慌作鸟兽散，刘琛让黎阳靠在怀里，尽可能地舒服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干什么了？你究竟干什么了？！”声音几乎吼出来，喊魂似的在殿中回荡。
黎阳睁开眼，不敢直视他似的垂下来：“对不住。”
“有什么对不住的……不是，你别胡说八道，你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我去向父皇求情……”
……真将她看得那么重要似的。黎阳明知他在演戏，却只得顺着他演下去。
不这样做，恐怕会给苏婴带来麻烦。
“不必管我，他不会放过我的。”
“黎阳！”
“我知道了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还在他面前说了出来，”她忽然道，“如果你不想陪我一起死，就尽管问下去。”
刘琛被明火烫到了似的放开她，低声道：“你、你疯了……”
“你知道我嫁去北狄的下场是什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去？……如果不是知道了他往日的龌龊，我可是乐意就死，给他当这颗棋子的。”黎阳道，“只是现在……算了吧。你若不想引火烧身，就放我去，这也算是个好归宿。”
又沉思了许久，她道：“皇兄。”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刘琛语无伦次地道，“我去求父皇，我去求父皇！”
黎阳微有动容：“你可想清楚了，这是要砍头的。……还是，你觉得你身为皇子与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从没这样想过！”刘琛厉声道，“但是……但是你是我妹妹，我一直陪你长大，不能就这样……就这样……”
“那你去吧，我不拦着你。”黎阳一拉锦被，躺回刚刚躺着的位子。争论太久以至于忘了还发着高烧，一捂上被子就冷地发抖。
刘琛看她这副模样，像已经了无生趣、不肯回头，只得叹了口气，点点头：“你等着我，我去替你求情。”
“……我已经告知苏丞相，有他在，一定能……”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一转头冲出了殿门，竟比来时还要迅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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