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会见到的。”苏婴的话中带着淡淡的怅惘，悲痛已经被他压成细细一线，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古怪的破音，“况且你也见过。晏将军的名头在大昭谁能不知。”
黎阳惊了一下，刚才那个像假的，现在却是真的。她道：“怪不得哥哥你还没和他袒露心意，原来人家不原谅你。”
苏婴苦笑着点点头，“咱们也算杀父仇人了。”
“他对哥哥好么？”黎阳接着问道。她似乎对晏熹为什么还活着、苏婴的心上人为什么是个男人、他们是怎么发现对方的真实身份全不感兴趣。
“很好很好。”苏婴闭了一下眼，“我被……灌长门散的时候，是他强行令我戒除的。”
黎阳微弱的呼吸近在咫尺。她不知怎么就倚在他身上，苏大人艳红的朝服刺得人眼睛疼，他坐得笔直，高不可攀。
这样靠着很心安，像靠着一棵高耸入云的松树，或者一棵安然千年的槐树，任尔风吹雨打毫不动摇。
“那你说说看，他是怎么让你戒除的。”
苏婴回想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被打屁股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什么。他缓缓抬手揽住她的肩头，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长门散发作的时候全身如遭虫蚁噬咬，痛不欲生，几乎不可能戒除。”
黎阳点点头。长门散的大名如雷贯耳，不可能有人不知道。
“他就将我绑在屋子里，任凭我怎么哭闹求死都不松开，因为我闹得太厉害，还让他受了不少伤。”苏婴笑了一声，“也不怕你笑话，有一次他实在冒火，用拐杖抽了我一通，不说皮开肉绽，也着实不轻。”
“后来他累了就把胳膊和腿压在我身上，就这么睡。”
“他对你这么好啊……”黎阳的声音透着一种孤身一人在山崖站了千万年的寂寥，又闷闷地接上：“我还没来得及对你好。”
“往后还有日子，有的是日子让你对我好。”苏婴拍拍她的后背安慰，“他对我不算好，因为一些事，我们总是剑拔弩张的。”
黎阳便笑嘻嘻地伸手戳了他一下：“我听说文大人是不久前离京了对么？哥哥你……什么时候追过去？”
那一指软绵绵地戳在他肋下，像被雏鸟轻轻啄了一口。还不完全硬起来的喙带着调皮碰一碰，让人心生暖流。
可苏婴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我以前总觉得人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没什么分别。”黎阳额上又爆出青筋，可见说这样一番话让她吃力到何种程度。
苏婴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看，强迫自己一寸寸铭刻她憔悴衰败的面容，仍然美丽，像山洞里炫彩的壁画，剥落出庄严的肃杀。
“如今才发觉，除了生死，无有大事。我轻贱它也看重它，轻贱它，因为我我毫不敬畏，看重它，因为我难以负担。”她疾速喘息，仿佛空气骤然消失，像濒死的鱼骤然离开水。
“……你是对的。”良久的沉默后，苏婴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和你不一样。”
未尽的词句里藏着脆弱的伤感，黎阳虽然不同他一起长大，却默契地明晰了个中苦楚。
因为没有人期望他活着，以一个亲人或者挚友的身份。
“所以发现苏大人那么袒护你，觉得自己错了？”
黎阳似乎执意要他承认，苏婴便顺了他的意。
“不错，的确是这样。”苏婴坦然应下，“所以黎阳，如今你有明白吗？”
“我没期望过你对我好……”黎阳喃喃道，“但我就是知道。你心太善，所以才会被拴在他身边。你看，我不过洒两滴眼泪，你就连命都肯赔给我。”
“那不一样。”苏婴颤声道，“那不一样。”
你不是为了谋求什么才接近我的，倘若真有什么我带给你，那肯定是不好的东西。
就像死亡。
红颜自古多薄命，苏婴已经安慰自己许久了。他什么法子都试过，可没有一个灵验。
“哥哥，”黎阳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再同我说说你那位心上人吧。”
“不，他没什么好说的。”
“那哥哥，等这一切结束以后，你还有希望同他站在一起么？”
苏婴不由得怔住。老实说他现在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有一个念头在噬心蚀骨，折磨地他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但愿吧，承你吉言。”苏婴短暂地笑了一下，烟过无痕，快得叫人以为看错了。他渐渐收拢怀抱，随着怀中颤栗的身体一并发起抖来。
确然到了大雪的日子，殿里也确然一片寒凉。可他们就像依偎在万里覆雪的冰原上似的，只觉最后一丝温热的气息都要消散。
“那他顶着文丞相的脸，又成了你师父，是不是经常占你便宜？”
苏婴呛了一下，明知道不该再说下去，却忍不住顺着她的话头回答：“是啊，经常占我便宜。老说什么要收我当义子，然后我们就动手。他也有所顾虑吧，”他怅然望着上当虚空，“从来没对我下过重手。”
黎阳咯咯笑起来。这在宫中是不符合礼数的，长公主更不能这样。然而……苏婴看向自己仅隔一层纱衣搂在肩头的手——难道今日不合规矩、不合礼数的事还少么？
既然这样，不如说些让她开心的事，也无所谓自己丢人不丢人了。
于是他接着道：“那夜夜宴，我喝醉了酒，非要跳墙进去，没想到头重脚轻摔了一跤。他被我折腾得惨，面上青白一阵，差点将我赶出去。”
这时候，他忽然非常、非常期望自己曾路过黎阳少时的回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只要能记得，此刻便能拿出来说道，然后看着彼此变了的面容感慨万千地笑出声。
可……一件都没有。他从未在自己的来路上见到过黎阳，或许见过，可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看到你，比你看到我只早了那么几天。”黎阳忽然道，“那日你在宫道上有看到我，还对我行礼。我差点忍不住扑过来，坐在轿子上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才没看你，等你走后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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