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熹暗自叹了口气，纸页点在跳动的火焰上——他本想留着，可提防自己人，只得烧了。
那一株梅花落红，印在另一张废话连篇的纸页上便滤出了一行字，告诉他烤一烤还有别的消息。晏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他费尽周折写的竟是三两情话，让人耳根都烧起来。
……还没来得及跟他发脾气就被贬到这里来，一方面庆幸名正言顺的逃避，一方面又不甘心就这么吃亏。晏熹活了这么些年，不是没肖想过红烛春宵，不是没惦记过旁人美色，苏婴虽说沾了点儿“色”的边，可他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能……
还“问君千里，思念万分”，给晏熹活活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指尖被火苗烫到，才蓦地回神。
怎么那么聪明，还不相信他真的不知道呢。晏熹打着越乱越好的主意胡说八道，没想到他还真的听，后来真闹出那么多条人命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要做的那件事有多残酷。
砍下刘显的头之前，还有无数的头要砍，他们有的死有余辜，有的何其无辜。这不是切菜，也不是狠狠心就能杀敌的战场——他们中的有些人并非敌人，他不曾沾染鲜血，他们却因他而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从来都不是坊间的说说而已。史册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无数人的性命。
然而于碧显然没有这个心理包袱。晏熹早就发现，她不仅不怜悯大昭人，她连自己人都能随意丢弃。
这分歧一旦产生便无法消弭，晏熹只得装作自己也不在意。和于碧对着干是危险的，比潜入宫中行刺更危险。晏熹这辈子都不想再忆起那间地牢里的日子，每回想起来身上都会痛痒，仿佛那些陈年的疤又活了过来。
所以他演的戏码又多了一筹，身心俱疲。一时退避罢了，不可能永远都避下去，真被推往风口浪尖，他又当如何自处？
苏婴说得没错，父亲若知道自己为了报仇不择手段，又牵扯无数无关的性命进去，一定会和他断绝关系。
好在刚刚来到这里，他对故土更熟悉。于碧学得很快，一开始那些官场上的套路她一概不懂，心计再厉害也没用，便全依靠他出谋划策，后来才渐渐跟上。晏熹暗地里坑过她几回，不管后来有没有察觉到，她始终没说什么。
晏熹被他们害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记仇？只是后来他也不外露了。他们都深知刘显一死就要分道扬镳，好就老死不相往来，坏就不死不休，只是默契地忽视了这个问题。
可那夜，苏婴在房顶偷听的那一夜，晏熹说的话也是真心的。平心而论，这是两国交刃博弈，棋子是不该恨的。
所以他一直都分得清自己要什么。他看向于碧的眼神永远都是钦佩和漠然，钦佩她一介女流之辈敢于驰骋疆场，却对她渐渐明晰的感情万分漠然。
他仍期望这个苦难中一直陪伴他的姑娘有个好姻缘，有个安稳的下半生，但与他无关。
心照不宣、逢场作戏，一个受着为难的煎熬，一个受着甜蜜的折磨。若说以前，他碰到这样的事还能了然一笑——晏大帅的独子乃人中龙凤，姑娘倾心不是没道理的，更何况当年京城讨论婚事最多的正是他。
可如今，这万念俱灰、形同刍狗的复仇之路上还有人对他动心，这才是真正让人害怕的。
朝廷不全是妖孽，人精都知道晏熹身为少帅十分危险，却也愿不要命似的攀附，而苏婴这个看起来温润无害的，却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可见苏丞相年纪轻轻威望极重。
北狄送来的公主胆敢行刺，别说这无厘头的婚事，连他们的国门都岌岌可危，这便不必担忧苏婴的困境，他分明已经借时运逃了出来。
晏熹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如果黎阳死在刘显手上呢？他还会这么听话么？
苏婴的软肋就是他这尊贵的妹妹，身为长公主甚至比一般皇子都有分量，如果她触怒了刘显，被刘显杀了呢？
恐怕他这一直向着皇帝的心也该晃一晃了吧。
可灵光一现以后，晏熹懊恼地坐了下来。他发现自己也只是想想而已，根本不可能下手。虽然黎阳毫不客气地蹂躏皇帝的脸面，为了苏婴半分理智也无，这件事不难办；虽然让苏婴反水会让他的路宽敞平坦许多；虽然他和黎阳并无交情无所谓良心败坏……可他就是不想这样做。
一次让步，浑身破绽。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心如死水，面对如此炽烈的心意，狠不下心回绝便已是接受。漪沦未起却现惊涛骇浪，原来那些过去，真的过不去了。
他甚至难以追溯，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放弃的杀心。自己有太多理由除掉他了，可一次都没能成功……或者，一次都没开始。他渐渐就忘了这些，忘了摆脱困境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不想和他站到对立面。不止是忌惮他的心计，不止是畏惧他的筹谋。并肩同行既是奢望，总不该刀剑相向。
在发现他被迫服食长门散的马车上，在铁锁禁锢的房屋里，在密不透风的床帐内，在文武列座的大殿中无数次下意识望向他的眼睛，不仅流露感佩，还有三月明媚熙光。
晏熹研墨提笔，写下寥寥数语又不耐烦地烧掉，重写了五六回才满意。
心软就心软吧，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大昭只剩下这么一个人让他有个念想。放肆也就放肆了，就当酒后乱性，个把日月过去，也就了无痕迹。
可见冰凉太久，抱着个刺猬都能热泪盈眶。晏熹一边自我厌弃一边嘲讽，给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才将那封信寄出去。他和于碧仍然同床异梦，各自裹着被子聊几句又沉入梦乡……对他们来说，梦乡和梦魇没什么分别，走着走着就踩空，坠入不可名状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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