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如今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晏公子，你有血仇在身，或许我真的没法感同身受。”
“所以你打算怎么样呢。”晏熹道，“你要刘显当朝斩了我么？”
苏婴不肯眨眼，眼眶红得像要流下血泪。
“你来是想趁我还没动手，先下手为强么。”苏婴道。
晏熹紧了紧袖中匕首。
“那倒是个好办法，来吧。”他闭上眼睛。
屋子里静到让人错觉蜡烛摇曳都是有声的，苏婴道：“你是怕我有后手么？”
若不死不休是结局，他必然不能先死。晏熹握紧手中利刃，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别找了，没有埋伏。”苏婴笑了一声，却比哭还难看，索性面无表情起来，“不过我爹知道你的身份，倘若我轻易死了，他不会放过你的。……哦，我忘了，你有本事啊，悄无声息将我们都杀了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你在等我杀你？”晏熹怎么也不愿相信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苏婴一双眼睛黯到揪心，晏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明日，”他的喉咙里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来回拉扯，嘶哑得不像话，“你乖乖收拾包袱去你该去的地方，一点也不要挣扎，我放过你。”
晏熹本以为他这副模样，自己，或者说文璋死定了，没想到还有回旋的余地。
苏婴猛地探身握住了他藏刀的那只手，“你听到没有！”
晏熹下意识地一挣，竟没有挣开，从不知道苏婴的手劲大成这样，看来能被他掐着脖子拖上马车也是因为猝不及防。
那双眼睛里有明灭不定的光，好似正迎风燃着的炬火，就要烫到他自己的心。有些情愫未生已死，像崖间沉甸甸坠在枝头的野果，就要落下去了。
苏婴死死瞪着他，不由分说地将那把短刀夺来。
晏熹心里一慌，另一只手就按向腰间。他万分紧张，又神情恍惚，竟这样轻易就缴了械。
苏婴一手执刀，一手哆嗦着挽起他的衣袖。夜行衣袖口很窄，只能露出半截手臂。
晏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冰凉的刃尖缓缓划过凸起的血管，留下一个汩汩流血的伤。
他扔下匕首，从另一只手腕上解下一段布带。刺客自然会带着这种东西，不但能勒死人，还能在情急之下用来包扎。
伤口被紧紧勒住，晏熹看着他缓缓打结，始终说不出话。
苏婴抬眼看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你记着，这是你欠他们的。那些百姓，个个都无辜。”他转过晏熹的手，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忍住想握一下的冲动。
“你走吧。”苏婴将匕首藏到枕下，“再晚要怎么同你夫人交代？”
晏熹心中一惊：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于碧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苏婴，因为在皇帝面前，一旦他的身份被揭穿，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今夜就要让苏婴彻底闭嘴。
“不相信我？”苏婴嗤笑一声，“怕我害你？”
“也是，”他自言自语，“你也不该相信我。”
“你不想同我闹得太难看吧。”晏熹彻底放下了杀心。
“明日，陛下会将你贬到郢县，”苏婴微垂下眼，错开他的视线，“不要玩笑，离开京都，好好过日子去吧。”
晏熹牙咬得咯咯作响：“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活着，要我放下，不如我死。”
“你自可不放，”苏婴提高音调，“只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暂且离开，倘若你凭本事爬回来，我不会有这样对你第二次，但倘若不肯，明日必死无疑。”
“你是觉得我不会动手？”晏熹冷笑一声，“未免将你自己看得太高了吧。”
“那是你的事。”苏婴不愿同他争辩似的侧过身子，仿佛看一眼都艰难，“你自己选择吧。”
动手后患无穷，不动手却再难见到刘显，又谈何复仇呢？
“如果我死了，”晏熹定定神，“坊间的传闻便会如洪水猛兽，迟早逼迫刘显重审冤案，你得意不了多久。”
“那就拭目以待了。”苏婴丝毫不肯服软，“晏少帅，倘若你心里还惦念着你父亲，就该明白今日之事错得有多彻底。一百条人命……就这样……”
“那我晏家满门被灭时可曾有人说过一句？我无比渴求一个公道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如今你却来阻挠我！”
苏婴沉默着一抬手，是个送客的手势。
晏熹进退维谷。腕上的血渐渐渗透了带子，顺着手指流下来。
“不要以为你能笑到最后。”晏熹恶狠狠撂下一句话。
苏婴将手抬高了些。
……再没什么话好说。晏熹一路出了苏府，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同于碧交代。
他究竟有多厉害，竟能随意予夺丞相的位子？
还是说，他已经同刘显串通一气，连他会被贬到哪里都定好了？
晏熹终究没有动手，报仇他可以等，可命就这样一条，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一夜无眠都没想好该怎么交代自己一落千丈的事，恹恹到早朝挨了疾风骤雨一通弹劾，人证物证俱在，刘显大怒，将他贬到江陵郢县去当县令。
百官看到他都绕路走，宫门前最后回望，忽觉这些日子索然无味。
或许爹娘心里，真的希望他不再卷入这些纷争，寄情山水、畅游天下要比这样争来斗去提心吊胆要好得多。
让他即刻收拾行李上路。于碧没说什么，成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乘着一辆马车就出了京城。
与那个如日中天的丞相大人判若两人。
“你这手是怎么搞的？”
“还能怎么搞的。”晏熹苦笑一声，“提醒我自己不要忘了今日吃这等亏。”
昨夜他还去拜别了爹娘。本以为这破败祠堂不日便能堂堂正正写上他们的名字，没想到他在京城屁股还没坐稳就被赶了出来。
可仍下意识地回避了苏婴。
明明于碧才是自己人，苏婴将他害到这般田地，可到头来仍为他说话，隐瞒昨夜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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