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婴！”
晏熹拔腿就跑，跑出两步才发觉自己不用绕圈，又回来动作利落地攀上院墙，“你没事吧阿婴！”
苏婴迷迷瞪瞪地抓住他的手，“晏将军。”
“……嗯？”这一声“将军”好似将他打回了地面。这些日子的欢欣像停在云中，就因太好才不真实。
“晏熹。”苏婴再度开口。
“嗯，我在。……你快起来。”
苏婴撑着他的手晃荡着脑袋站起来，“晏少帅。”
“嗯？”
“晏熹。”苏婴长长叹了一口气，“要是你能事事都依着我该多好。”
“……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也明明知道醉鬼说话多没道理，但还是认真地同他解释，“你我就这些日子，桥归桥、路归路是迟早的事，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了。”
苏婴垂下头，只是脑子不大清醒，却像黯然神伤。
“你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我背你进去？”
苏婴默然不语。
“……看来是没怎么样，快回去歇着吧，可别作妖了。……走啊。”
苏婴安静地跟上他，甫一迈步就是钻心地疼。晏熹立刻察觉到他有些僵硬的脚，“怎么崴到了吗？”
他立刻将“桥归桥路归路”忘了个干净，蹲下身子不由分说将他背起来……没背动，苏婴不让他背。
就是怕自己动摇，所以一遍遍说给自己听，全不管旁人心里究竟怎么想，然而关怀这种东西，任凭你口是心非说破了天去也没法隐瞒。
只是一个随意的、予自己方便的借口，便能不动声色让言语上的坚持溃不成军。
“别闹腾了，知道你醉酒神志不清，快回去，让我看看怎么样。”
“晏熹。”苏婴又一次喊道。
“你跟我回去，你叫唤多少声我都应。”晏熹觉得他简直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别闹别扭，听话。”
他站在那里，好似一个不知做错了什么的小孩，委屈地眼泪都盈满眼眶了，却咬着牙不肯让它掉。晏熹叹了口气，“听不听话？”
“真是败给你了。”晏熹摇着头，“你不听那我只能醒来了。”
他俯下身子一把将苏婴扛起来。苏婴一愣，随即开始剧烈挣扎。
“别动！”晏熹伸手拍了一巴掌，“混账东西，我还怕治不了你了？！”
苏婴立刻绷得死紧。晏熹一边揽着他往里头走一边道：“怎么着你还生气了，扇屁股怎么了？你苏大人的屁股不是前不久才被我狠狠揍了一通。”
不跟醉鬼纠缠就不耽误时间，晏熹将他放在榻上，“乖，别闹，我去打水给你擦擦脸。”
这些日子没怎么纠缠，他都忘了这里原来的陈设是什么样的。端了一盆水回来，他一个错眼，发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苏丞相的案几平日收拾得干干净净，书册和奏折都整齐的摆在案上，今天他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然留了一沓散乱的纸笺在上面。
他心里揶揄着正经的苏相，心想反正这是自己借给他住的，他才是这里的主，随便乱翻也没什么，不如看看他写了什么东西。
或许能发现什么机密呢？
苏婴字如其人，端正秀气，却不失一丝恰到好处的轻狂。晏熹想起他耿耿于怀害得全京城都知道他“不行”的事，猜测这小崽子是不是还记仇，不由越发好笑。倘若他要记，那晏熹一个人就能记一个厚厚的本了。
他放下水盆，走到案前。
这疏狂仍在，只不过过头了。案上压在镇纸下的是喝醉了似的狂草，来来去去只有六个字。
——贪至懫，爱近杀。
晏熹僵住了。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凑过来，这后来苏婴每每见他都会神色紧绷，如临大敌，他还以为人家是不放心，生怕他又在朝堂上整出什么幺蛾子，想从头到尾地从他身上发掘他要做什么缺德事的迹象，他一开始还觉得难受，原来，竟、竟是这个原因么？
他想起苏婴看他的眼神，每每都是克制淡然的。他身负血海深仇，往日洒脱不羁，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入他的眼、他的心，竟没发现那双黑漆漆的眼里藏着惊涛骇浪。
他脸上玩味的神情烟消云散，这才恍惚回忆起来——
为什么屡屡将他各种奇怪的行径上报给狗皇帝，皇帝要找他麻烦的时候又替他求情。
为什么一开始执意要同榻而眠，后来就没有那么坦然。
为什么丝毫不惧互相握着的把柄，为什么行事出人意料，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卖他人情。
为什么明知他们终有一天会敌对……
那把铮铮的君子傲骨，那温润如玉的端方，那双永远讳莫如深让人猜不透的眼睛后面，竟然藏着这样一颗隐隐动了的真心。
晏熹听到身后“吱呀”一声轻响，那向来云淡风轻的人竟差些被屏风绊了个跟头。
他僵硬着身子回过头去，过了半晌才在扭断脖子的困难中一并将身子转过来，苏婴的面上血色全无，一时留在那里也不是、过来也不是、转头就走更不是。
“你起来了？怎么不醉了吗？我还没看看你的脚……”
他半晌才从惊天霹雳中回过神来，用他顶着的那张假面、从地狱中爬出来复仇的执念尽力挽起一个笑：“咳，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说……”
苏婴风一样掠到他身边，或许是他脑子里糊了层浆糊反应有些慢，不然他这武艺高强的人怎么没能抵挡住他的动作——被那要吃人一样的眼神盯住，他竟骇然退了一步，脸上挂着的笑还没来得及消失，膝弯已经抵上了苏婴的案几。
“这里不能看”几个字就消了音。
“咳，苏……丞相，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此刻不知是惊怒更甚还是尴尬更甚，心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喜欢的是老子，我不生气已经够宽容了，你气哪门子气？！
然而还没等他摆出震怒的神情来，苏婴就倾身上来，他猝不及防地后仰过去。
苏婴一拂袖子，身后案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摔了一地。他们的身高本就相差无几，苏婴此刻的不管不顾好像真的给他加了那么一些底气，晏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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