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从苏婴站到他身边，晏熹觉得自己好像慢慢活过来，心口凝固冰凉的血又慢慢融化，欢腾着流向四肢百骸。
渐渐的，他又回来了，那个轻佻又钟情嬉闹的晏熹，日日与他拌嘴，动真火乃至互殴都是有意思的。
“自然全听陛下做主。非要问老臣意见，那臣只能说……”
晏熹对上苏婴的眼神，里头似乎压抑着什么莫名的情绪。
原来……你也不愿么？
刚刚才放开的拳再度握紧，苏婴紧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联姻自然是头等好事”的话。
可这话一点儿也没错，苏婴心心念念所求的就是他凡事都为大昭考量，可真到了自己身上，也免不得自私一回。
天下才俊那么多，凭什么偏偏挑中他？什么都行，哪怕是长门散毒坏的病骨、万人白眼唾弃的贱种，他都毫无怨尤地受了，如今连婚姻都要成为一颗辖制其间的棋子。
活着也太没意思了。
刘显不会给北狄理所应当的发兵借口的，倘若他真的因为“苛待公主”而受征讨，他恐怕会第一个将他千刀万剐，枭首于城门上示众。
他挡了路，那是无需掂量即可放弃的。
这怨念倒在其次，最前头的，却是一桩私愿。
他不想听晏熹亲口说他娶妻。
死水微澜，终究酿成了惊涛巨浪，苏婴有仇似的瞪着他，袖口已经捏皱了，冷汗也浸了一团。
“臣只能说……臣不愿让阿婴娶一位公主。”晏熹看着他缓缓垂下眼睛，再抬起头时已经十分肃穆，“阿婴出身不高，即便位居丞相，也配不上一国王女，这些日子来看，他也是少年心性不够稳重，恐怕会唐突佳人，惹得北狄不快。故而……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不愿让阿婴娶一位公主……苏婴有生以来头一回分不清旁人说的话，好似听到了这样一句，他便看到守了千年的月亮重新明朗起来，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下去。
提起的心陡然放下，他甚至僵硬在那里忘了该有的礼数。
刘显并不糊涂，他当然知道来到大昭的异国公主受不得半点委屈，而为了挑起战火，她还能没来由地受委屈。
可他惊讶于丞相口中还存“少年心性”“不够稳重”的苏婴，心道奇怪，难道苏婴在文璋府上还能胡闹不成？
犁涂冷笑一声：“怎么，我王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贵国还不想要？各自推脱，是在打发瘟神么。”
晏熹：“想要是自然想要，可阿婴才及冠多久，这么着急，难不成还怕他娶不到媳妇打一辈子光棍？恕我直言，阿婴在我朝誉满天下，还不劳贵使费心。”
他这就将话从“苏婴不愿娶”引到“北狄害怕公主嫁不出去”，犁涂听懂了他言下之意，有些笑不出来。
刘显笑着道：“朕前几日还听说左右丞相不和，没想到文卿事事为阿婴着想，是朕多虑了。犁涂，别光站着，坐吧。”
晏熹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听说的莫不是你的眼睛亲眼看到的，虽说一般也没什么探子能爬进文府来，可也不能让他们无缘无故消失，为了不让皇帝起疑心，晏熹时不时也会让他们放进来一个。
毕竟文璋觉得自己十分招人恨，被刺杀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带一队厉害的护卫也不是很奇怪。
“臣全听陛下做主。”苏婴道，算是又说了一遍“你想怎样对我都是可以的”，也不知道皇帝心里究竟怎么想。
各自都推脱了一番，算是晚宴正式开始了，晏熹对刘显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实在有些无言，夜宴在夜中，也不怕损伤他老人家的龙体。
就在这时，黎阳忽然站了起来。
苏婴眉头大皱，想呵斥她不要乱来，却也不能开口，只能干着急。
他系了两层腰带，下面那个正是黎阳绣给他的，为了以防万一，也能有个暗示，可以先稳住她。
可黎阳根本就不看她，起身就绕过小案直往御前了。
“父皇，”她跪下来，重重叩首，“儿臣有话要说。”
刘显笑着抬手，“朕的皇儿可是有什么不满意么，尽管说来。”
“儿臣不愿嫁往北狄和亲，还请父皇……另觅人选。”
“你说什么。”刘显立刻变了脸，语音有种山雨欲来的架势。看来他所谓的“尽管说来”也宠溺得十分有限，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黎阳咬咬下唇，定了心神，“儿臣说，儿臣不愿前往北狄和亲。”
这无疑大大拂了皇帝面子。晏熹不知道她这是唱哪出，心里的念头却是：这下苏婴好歹怪不到他身上了。
苏婴立刻道：“殿下，虽然不容臣置喙，但臣还是要说一句，此等家国大事不容你说道，还是不要说话了。”
黎阳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苏婴一看她铁了心要装傻不由更急切了：“殿下！”
晏熹：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搞到一起了么，怎么我都不知道。
“回父皇，儿臣自知大逆不道，可儿臣早已心有所属，不能再远嫁北疆了。”她将前额贴在手背上，能透过手感觉到地砖的寒凉。
“我儿也是个大姑娘了，这倒不碍事，说与父皇听听，是何等俊杰啊。先前李荣的事，朕也算重重惩戒了李家，你不必放在心上。”
“回父皇，是丞相大人苏婴。”
“啪。”打落的杯盏碎了一地，也碎在每个人心头。刘显惊怒之下猛地站起身。
苏婴闭上眼睛，心道：完了。
这是最能令他生气的事，自己也就罢了，黎阳恐怕……
“父皇切莫动怒，儿臣还有话没说完。”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一直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也丝毫不惧盛怒的刘显，“既然儿臣已经无法嫁与他了，便请父皇允诺他终身不娶，那个位子为我留着，也算圆了我一桩心愿。”
万万没想到是这样，晏熹越发笃定苏婴和这位公主殿下之间有什么联系，而刘显全然不知。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