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出来，不过正午，苏婴觉得一身力气都快用光了。陛下起驾，他也要出宫去，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
姑娘穿着盛装与他狭道相逢，苏婴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痛得闭上眼睛。轿子上的长公主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他退到一旁，俯身行礼。
黎阳看了他一眼，也就仅仅抬抬眼皮。轿子没有停滞片刻，从他身边经过。
苏婴魔怔了似的看着那个姑娘远去。
“苏大人，”下人低声催促着，“奴才已经备好了马车。”
她是去干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被轻易安排了的命运吗？她是去刘显那里抗争一个体面，还是反过来安慰他没有丢脸呢？
“好，多谢你了。”苏婴不像别人，连一次赏钱都没有给过他们，所以也就格外招人厌恶。他一开始觉得不该助长宫里的妖风，后来也就没再搭理。
算来算去，头一回许给别人的好事，还是借由姑姑买通刘显身边那个负责给他灌药的太监。
他走过重重宫墙，再没回头。刚下了一场雨，青石板间长出不少细碎的绿苔，这数百年的皇宫好似一个渐渐腐朽的古木，潮湿阴冷得让人恶心。
轿子上的姑娘端坐着，满头珠翠随着轿子晃动。她一双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走了一阵，忽然回头。
一双美目忽然间含了千种哀愁、万般怨念，洋洋洒洒地排了一片，摇摇欲坠片刻，泪珠滴在前襟上。
侍女吓了一跳，走上前悄声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黎阳眼睫低垂，忽然察觉到无孔不入的冷意。她竭力维持着端庄，可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攫住，痛得她说不出也叫不出，只好徒劳蜷缩着身子。
“我……我……”她深吸一口气，“我没事，我……就是有些头疼……”
侍女们一听，立刻手忙脚乱起来，还没等吩咐，就有人一路跑去了太医院。轿子停在宫道中央，黎阳靠在一边的扶手上，泣不成声。
本来想要忍着的，可怎么忍都没能忍住。她泪眼婆娑，满是那个人一席水青色的长袍飘然离去的模样。
看她这个样子，实在不像头疼，侍女疑惑着转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能看到。
黎阳紧紧按住胸口，层层华服之下，有一块勾玉在雪白的肌肤上按出红印。那是她及笄之时游学在外的苏家公子送来的贺礼。
“殿下，咱们还去给陛下请安吗？”
“稍歇一歇再去吧，”黎阳抹着眼角的泪，“不能搅扰父皇午睡，我们去御花园找个凉亭歇脚，等……”她深吸一口气，掩住语音中的颤意，“刚刚苏大人面色不好看，说不定是捱了父皇训斥，倘若我们现在去，不会说话，又惹得父皇生气。”
侍女疑惑地又回头看了一眼，“殿下刚刚瞧见苏大人了吗，我以为殿下眼皮都没抬……”
“是。”
小侍女又站近了些，在她耳边道：“殿下，你该不会是对苏大人动了那种心思吧？”
黎阳往后躲了一下，明显的惊到。小侍女忙看看几个抬轿的太监和跟着的宫女，发现他们都没听到才舒了口气。
“我……”黎阳轻声道，“当日父皇答应要将我许配给晏……将军的，可……”
直到御花园，黎阳才停了眼泪。她妆容半残，眼眶红肿，一眼就能看出刚才痛哭了一场。
太医很快赶来，说了一通“心神不宁，宜需静养”的废话，算是打发了她这“头疼”的毛病。
“黎阳，你怎么在这里？”
黎阳回头一看，果然是一早就露了形迹的刘琛。她刚看见似的，抬手作了个揖，“皇兄怎么也在此处？”
“父皇正在午睡，我来得不是时候，所以来花园逛逛，可巧遇着你。”他话说了一半，看到黎阳脸上泪痕，“你怎么了？”
“头疼，”黎阳接过侍女手中的团扇，“皇兄既无处去，不如就在这里坐坐吧。太医刚刚看过，说我忧思伤身，需要好好将养。”她撑着额头，“也不知是怎么了，疼得厉害。”
“你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刘琛坐在她身旁，中间隔了空位，是个君子端方的距离，“怎么，有什么好忧心的，说出来让皇兄听听。”
黎阳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而刘琛的母妃又曾是皇后的侍女，虽然身份低贱，却和皇后相交甚笃，由是他们兄妹也常常相见。
“你听到外头的传言了吧，昨日早朝闹得很大，这会儿该道我嫁不出去了。”
“胡说八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刘琛朝她伸手，“扇子给我，男人没本事，非沾惹那要命的东西，还出入是非之地，本就无耻至极，还敢将这黑白颠倒，都怪到你头上？”
他扇风和侍女一样轻。黎阳笑道：“皇兄，你还是这么耿介。”
“本来就是……”
“我也明白。当年父皇将我早早许配给了晏将军，没想到他出征未捷，身死南疆。紧接着晏大帅通敌叛国，我的婚事就搁置下来。”她回想城楼所见：少年将军挥剑远征，皇帝亲送，百官随行。
倘若真有缘分二字，她和晏熹算是缘浅。
“那黎阳有心属之人吗？”
刘琛本就是随口一问。公主长年锁在宫中，比起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更是无缘得见青年才俊，更何况婚姻大事讲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如此，容不得她辩驳。
没想到黎阳微微一愣，随即面上飞来两朵红云：“是。”
刘琛这才正眼看她，却装作随意的口吻，“跟皇兄说吗？”
“自然，”黎阳倾身过去，伏在他耳边道，“我只有你可以相信了。”
刘琛下意识地抬起手，最终拍拍她的肩，“是哪家公子这样得你青眼，说出来让皇兄见识……”
“苏家，苏丞相。”黎阳几分娇羞，几分雀跃，丝毫没有察觉到刘琛无所适从似的，“苏婴。”
刘琛从身到脸都完完全全僵住了，半晌，他道：“是啊，苏大人可是惊才绝艳，天下女子哪个不爱？可是黎阳，驸马不得手握大权，你想要葬送苏大人的仕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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