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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呷清茶7

    当日他在地道里看到那个疯癫的、痛苦的人时,他已经不把他当做人看了。他佝偻蜷缩在地仿佛一个受伤的野兽,苏婴看到他,开启了一生的梦魇。

    也是看到那副惨相,他才下决心要戒除长门散——示忠心的路很多,他选择这样一条路,无异于自我放逐。

    而自己一经身死万事了的心思,也不过是想要卸任的疲惫,再这样下去,天下迟早变姓氏。

    一句无话,马车一到,苏婴便率先跳了下去,扶着李荣出来。风霜满面的老人下车的时候腿软了一下,苏婴连忙接住。

    “李大人!”

    “没……没事。”李荣挣开扶着他的手,摇摇欲坠,却仍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苏婴叹了口气,虽说李仁的下场不难预料,可着实没想到他能死得这么快,和他那个下下策搅和在一起,李荣这是恨上他了。他的手指在虚空中屈伸几次,还是放下来。

    也没什么。他追上去。

    恨他的人太多了。排个位次都能从宫门一路排到城门,他不是照样好好的。

    醉仙楼查封,府衙已经打扫过密道,从里面带出死尸两具,一个已经臭了。

    还能辨清眉目的是李仁。李荣踉跄着倒在他身旁,一只手颤抖着去抓他的手。冰凉、冷硬,不是记忆中那个温软的孩子,也不是近日才认识的,那个唯唯诺诺、好似给人下了降头的颓丧公子。

    “李大人。”京兆尹进了宫,他的人还守在这里,还是上前打了招呼。

    李荣点点头,“多谢你们了。”

    苏婴站在他们中间,出奇谋、划鬼策的思绪忽然断了链,他被隔在透明的冰层中,能看到外头的模样,能感到该有的惋惜,却格格不入。

    “你们跟我说说,找到他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荣放好他的手,“有人验过吗?”

    “回李大人,仵作已经验过了,令公子服食过量长门散又在闷热的地道里行散,这才……李大人请节哀。”

    “长门散自前朝便已被禁,他们如何得来?”

    回答他的人面露难色:“这……李大人也知道,此等烟花之地鱼龙混杂,他们往往手眼通天,能弄来这种东西并非难事。……黑市横行,大人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只能……”

    “所以就任凭他们折腾吗?!”李荣大概是急疯了,抓到一个人就要问责。

    从陛下那边看,李荣问的完全没什么问题。为官者无需顾忌任何事,乱象皆清、盛世太平,是一代又一代能臣前仆后继致力于成就的。

    可从人情看,水至清则无鱼,民间黑市已经延续上千年,都是扎在历朝历代一根不痛不痒的刺,或许有时候会伤人,却没什么大祸患。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动黑市,才会真的引来动荡。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来是轻易的做法,太过分了就打压,不过分就任他们舞,在自己的任期内风平浪静着,这就让人舒一口气。

    碰上个别闹大动静的,派人去镇压就好,只要没传到陛下耳中,天子脚下一样可以天高皇帝远。更何况这种地方贿赂高官的银两不薄,倘若能处理得当,区区京兆尹亦能富甲一方。

    “李大人请赎罪,是卑职无能。令公子既已……还请保重身子,节哀顺变。”

    苏婴闭上眼睛。

    李仁不管是如何沾惹这要命的东西,都无法为他自己开脱。富家公子那么多,他偏偏往这个地方钻,来这里的人那么多,也没见个个服食长门散。

    也没见服食长门散区区几月,就已经死在了密道里。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大人已经进宫面圣,究竟如何裁决,还得看陛下。”

    眼睛里的沙子,为官者容得,为帝者容不得。李荣万念俱灰——陛下来裁决,李家的灭顶之灾不远了。

    而现在这里,儿子躺在自己脚下,连入土为安也由不得自己了。

    苏婴摇摇头,终于还是上前去。

    “李大人,先送公子回府吧。”

    府衙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苏大人,这恐怕不妥吧,总得让陛下下旨……”

    “仵作已经验过了,没有疑问之处,为何不妥?”

    “这……”

    “李公子因何沾染长门散尚不清除,如今李大人在这里,你们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儿子臭掉吗?”

    “可……”

    “欢生悲死,人之常情,你们还请帮帮忙,让李公子早些回府。”苏婴负手而立,“通融之处若有人问责,我一力承担。”

    说罢,他再没看他们,“来人,去文家叫人来。”

    李荣没什么反应,其他人却纷纷瞪大眼。苏婴这才发现他竟然顺口就说“去文家找人”,他姓苏不是吗?

    然而要再解释,却又尴尬。于是他默认了。

    “不必,”李荣想站起来,脚下却打滑好几次,尚书朝服还在身上,却落魄如晦乞丐,“怎敢劳烦……去李家找人就好。”

    苏婴走过去扶他起来,只能说一模一样的话:“李大人,保重身子,节哀顺变。”

    李荣一张脸沉得厉害。这回他没有避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

    “后生欠大人良多。”苏婴面有愧色。倘若不是他逞能,这会儿李荣虽然遭逢丧子之痛,却不至于被搞得声名尽丧。

    李仁很快被抬走,李荣本就老来得子,这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整个人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眼珠都不怎么会转了。

    苏婴跟着去了李府,也不好再说什么,吩咐人给苏家递了消息,想了想,又交代不回文家过夜。

    其实府衙本不会放人,可苏婴位列丞相,也不能不给面子,既然他说了一力承担,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李荣垮了,苏婴只得帮忙张罗后事。等到夜中,他已经筹备好大半。

    李荣枯坐房中,一直守在他身边。

    “吏部事情多,我一直不怎么对他上心,”李荣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想也知道是谁,自顾自地开了口,“你那日告诉我他竟然沾染这种脏东西,我愤怒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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