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碧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还能活过来似的，伸手一挑旁边的水壶，惜字如金道：“张嘴。”
晏熹非常听话，动动嘴唇，发现也没有僵成什么样，本以为他这一脚踏进棺材的人该跟死了三天的尸体似的硬邦邦，没想到身上还没彻底僵死。
嘴唇上皆是干裂的伤，于碧很懂似的，水流细细一线，也就能微微润个嗓，又不至于呛到，起码没再添痛楚。
于姑娘道：“本以为你要死了，没想到还能活回来。闭嘴，先不要说话，你太虚弱，得好好调理。”
晏熹：那你还把我关在这里？！
“实话跟你说吧，这里都是蛊虫。”
晏熹用怒眼传达“我看出来了”的意思。
“你也是一只蛊虫，要么你被它们吞噬，要么你自己变成蛊王，只有这样，你才能帮我们，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相信你。”
“炼蛊之时自然不能离开，但这两间殿上下相连，我也不算太大逆不道，等你休整好了我就放你下去，早日杀光它们，早日解脱。”
晏熹听了这一番话，意识到这女人竟然帮了他一把，否则这会儿他就该死在里头了，贱骨头竟然生出了一点微末的感激。目光缓缓下移，他看到自己身上换过的衣服，心想：这下肯定满身都是跳蚤，我得恶心自己好几年。
“你还不相信吗？”于碧道，“南诏并非没有人了，选你只不过一试，没想到晏家出事，你有正经足够的理由恨上昭帝，实在合适，更何况你身体不弱，能活这么久，所以才非你不可。”
哦，那可真是多谢了。
晏熹恹恹的，睁着眼睛也费力，不想再搭理她。
于碧误以为他还不相信，“这是你复仇的机遇，否则你烂在这里，不恨吗？晏家……”
晏熹翻了个白眼，干脆不看她。
于碧心底雀跃：他开始相信了。
“我有没有骗你，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倘若是真的，你难道不乐意借我们的力量杀了昭帝？你难道不乐意将那负你的天下搅得天翻地覆？”
说得多冠冕堂皇。晏熹心底冷笑，明明他才是被利用的那个，三言两语一颠倒，却成了执刀的手。刀锋刺向的确是他恨之入骨的人，没有他们帮忙，他也的确办不到。
等从这囚笼出去……出去……
晏熹差点儿要跳起来冲到里头杀虫子，恨意如此烧灼，他等不得片刻。念头来回锯着他的思绪，脑中又有痛楚和恶心袭来。
于碧喂了他几口水，又将豆腐捣烂给他灌进去，小心得过了头。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倘若有什么不妥，我会及时叫醒你。”
哦？那刚刚我真要死了的时候你怎么不叫？
于碧轻轻拉过他的衣袖，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搭上他腕间脉搏。
晏熹翻白眼差点把自己翻晕过去。
我刚刚……忘了什么来着？
对，晏家……晏家怎么了？
他以为不去回想就无妨，能将伤痛暂时压下，等他手刃仇敌的那一刻再歇斯底里地爆发，没想到捱了半刻就已经忍不住了。
不能乱动，否则会没力气去握剑，不能乱动，否则砍刘显的头要砍两下，不甚快意。
歇一歇吧，歇一歇，倘若侥幸，梦里还能看见尚未远去的面颜。
分不清日夜，辨不明生死。
晏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还僵立的不过残骸，地下积了厚厚一层虫尸，虽然水已漫过腰际，他脚下踩着的虫子比地还要结实。
晏家怎么了？
晏家没怎么。
他心念如刀，锋利地割裂前尘。
已经如此孱弱的躯体还能迸发如此强大的力量，回光返照似的催促着他狂暴杀生。第一日，他清理了爬到囚笼四周的虫子，叫它们即便身处黑暗也不敢往前，第二日，他将室内还爬行的虫子一并清理个干净，第三日，他辗转腐水间，将所有已经融化的虫子碾死在手中，第四日，他已能听音辨位，有些还来不及爬出墙体便被他敲死。
他不知身中多少蛊毒，亦不知还能活多久，但在此间，他已然成了当之无愧的蛊王。于碧惊叹着看他背影，瘦骨嶙峋，却顶天立地。
腐朽的气息充斥一室，立于其中的人也就没了生气。身上骨肉皆是用力过度的僵硬和酸痛，晏熹眉头都皱一下，伸手拔出一只试图钻进伤口的蛊虫。药粉胡乱撒在身上，他连缓一缓钻心的痛楚的意思都没有，喝了一口凉透的水便接着扑向一面墙。
动静大得仿佛要拆了此间。晏熹用银水壶将那冰块一样的东西敲下来，虫子似是畏于他的煞气四散奔逃，跑了没多远便成了一滩臭水。
畏缩一方囚笼只能被黑暗吞噬，想要逃脱生天，恐怕得催着自己先去吞噬黑暗。
晏熹完全不要命了似的，拿着勉强磨得锋利的壶嘴去挖掘冻在晶体中的蛊虫。他又花了三天时间，最后敲下去，已然碰到了铜铸的墙壁。
这一面墙到底了。
他又用了一个昼夜将剩下的边角清理干净，水已经涨到了肚腹。
以后会更艰难。
晏熹渐渐能在黑暗中看到浑浊水底游动的虫。他全不管在这水中睁眼会不会瞎掉，仿佛此生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光这些蛊虫。
三面墙都干净了，水漫到颈部，晏熹头昏脑涨，仍勉力支撑着自已踩着门上的花纹往上爬，去清理那些漏网之鱼。
任何一个人被关在这种鬼地方近五个月都要疯，更何况晏熹本就受了重伤，折腾了这么久也该油尽灯枯。他脚下一滑，重重跌进了水中。
于碧终于面露慌乱——此时倒下便是功亏一篑。她拉动机关开了几个口，让更多的光照在里面。晏熹晕在水里，久久没有动静。
于碧踱步好几个来回，最终也没能忍住，一提裙角跳了下去。她没费多大力气就将他捞了出来，举目四望，余下的皆是无关痛痒的小虫，有些甚至还没有长大。
留下也活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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