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千步,第十二扇门。火光绰绰中有朱雀冲天而起,刻在门上的凶相几乎能以假乱真,晏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身上骤然燥热起来。火焰也刻画在上头,能将这门整个吞噬似的,带着数不清的戾气和怨气。
这蛮子信的原来不是虫子,是吃虫子那个鸟?
这里和他前几日住的地方全然不同。晏熹住的地方,即使以异域人的眼光来看,也该是个女子闺房,他觉得应该不会有男人在屋中熏香、照镜、布置得满室金光。
或许是于碧的房子。
晏熹偷偷瞄她一眼,心里在不断揣测门后到底是什么。或许是一头野兽?想让他当牺牲祭祀?
于碧深吸一口气,在门前跪下来。晏熹才不想跟着她跪,看着她模样虔诚地行大礼,膝行到门前,又行了一遍,才轰然推开。
大门打开,带着雷鸣的声响,晏熹直觉自己的耳朵一时都被震聋了。像什么封印的古兽见血而出,嘶吼、咆哮、吞噬万物、横行人间。
然而他等了半晌,并没有等到锋利的爪或狰狞的牙。
于碧站在门槛外头:“晏公子,我只能陪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晏熹探头一看,什么都没能看到,一头雾水地问她:“里面是什么?”
“是能让你回到中原的东西。”于碧拿出一颗夜明珠,“带着,进去吧。”
“等等,”晏熹踩在门槛上,“是回中原的密道吗?”他接过夜明珠往里头一照,这才发觉几乎冻僵的身体更僵了,里面没有路,竟是一个冰窖。
“你这叫‘剩下的路’?”晏熹道,“姑娘,给个痛快吧,横竖都是死,冻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于碧笑笑,“不会冻死的,每隔半个个时辰都会有人来给你送食物和热水,坚冰万里亦能化水。”
“……”晏熹从门槛上跳下来,“好,你告诉我,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等这里的冰都化了,你还能活着的话,就能出来。”于碧笑得温软,“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回中原。”
“休想我叛国投敌为你们卖命!”
“那由不得你。”姑娘昳丽的面容并无起伏,身前万丈黑暗,身后灯火通明。她伸出手,晏熹立刻接招,三个回合下来,一掌被她拍到了门内。
大门见鬼似的自己合拢,晏熹吓了一跳,忙往外伸手,却连门缝都没能扒到。听外面的动静,于碧又在行她诡异的礼,晏熹身上全是冷汗,忙循着微光去捡刚才滚落在地的夜明珠。
这才过了多久,他竟然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了!
晏熹定下心神,拿起夜明珠摸着四周的冰墙走了一圈。这里虽然寒气逼人,但冰块摸上去却没有那么冷,可能是他自己快失去知觉了,所以也不怎么能感觉到。
暗沉的光贴近冰墙,能看出冰块晶莹,几乎没有杂质,可以一直看到里面。
只这么一眼,晏熹浑身就不舒服起来。
里头那些个肢体分明的东西……是什么?
还有这种虫子?!
他本以为远征南疆这些日子见过的虫子已经很多,没想到南诏之内还有这样的东西。那虫子长得很像蜈蚣,却不怎么长,冻在冰中。
慌忙往四下一照,还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东西。
从这里出去……怎么可能从这里出去?!巨大的恐慌如狂风般呼啸而过,晏熹本就僵冷的身子寒毛倒竖,嗓音发紧道:“于碧……于碧!”
外头没有声响。
他再怎样也不可能和坚冰一样冷,靠得太近,那冰竟然微微融化了一些。晏熹倒退几步,握着夜明珠颓然坐倒在地,“你不会想等这里的冰都化尽了再放我出去吧。”
倘若真的要和那些虫子一决高下,晏熹觉得还不如趁早一头撞死在这里。
大门锵鸣一阵,晏熹爬了几步,靠在了门上。
随便什么进来给他一刀都好,好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被虫子折磨致死。
心底泛起无数细碎的波澜:对故土和骨肉的思念渐渐冒了头,他不禁发起抖来——说到底,他不过一个少年人罢了,还没到弱冠年纪,还没有成家,即便挥着长枪和刀剑大杀四方,也不是全然无惧无畏。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晏熹自暴自弃地想:“真的冻死在这里也好。”他给自己找了无数理由:就算活下去,这些穷凶极恶之徒能随随便便放他回去吗?带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试探他能有多顽强吗?就算回到中原,他要背弃皇帝,与晏家刀剑相向吗?
真有那么一天,他还不如早些死了呢。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顶上传来,晏熹大惊,以为自己这样一点温热就令上头的冰融化,他高举夜明珠躬身做出防备的姿势。
一束亮光倏地传进来,晏熹眯起眼睛。头顶并没有冻住的冰,只开了一个仅容一拳通过的小口。
一个银质小壶坠着绳子放下来,在地上微微一顿,钩子便放开,接着放下来一个小盒。
就是所谓的吃食。
晏熹动了寻死的念头,却还没想完心事,纠结片刻便上前取了东西。于碧的声音冷冷从洞口传来:“晏将军,请吧。”
说是热水还真是热水,晏熹拧开壶盖喝了一口,又打开那个巴掌大的小盒,竟是一块豆腐。
“啧,这东西你们这里也有?”晏熹端起那小得不能再小的碟尝了一口,鲜滑不假,但却索然无味。
“你应该也看到了,这里头都是蛊虫,所以你只能吃豆腐,免得甜味引来它们。”
晏熹一口吞了剩下的,“所以你每隔一个时辰让我吃的就是这个?”
“是。”
“你真想让我在这里活着吗,”晏熹将碟扔出去,瓷器碎了一地,“真的,于姑娘,给我个痛快吧。”
“你会活着的。”于碧在那头沉默片刻,似是笑了,“我从不看错人。”
“那你是真的看错了,”晏熹颓然靠坐在门旁,“我现在就想死。”
那头不说话。晏熹一顿,撑着门站起来,“可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是真的不想死。姑娘,你知道家国之前还有什么吗?”
半晌,寥落之中没有半点声响,晏熹苦笑一声。
家与国之前,还有我自己。
我这条命不是为了谁活着的,不是因为父亲母亲的生恩和养恩,不是因为陛下的知遇之恩,不是因为想庇生民于水火。
我是为自己活着的。倘若我先一刻忘了自己,那又该如何报偿他们?
我此生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出师未捷,将一干兄弟陷在蛮荒,尸骨无着。
自矜自傲,愧对陛下倚重信任。
不孝,小小年纪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座山太沉,他不敢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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