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熹此生最惧听到的无非两句，一个是“他快死了”，一个是“他还活着”。长久混迹于军营之中，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阿碧捏住他的下颌同时，他立即准备咬舌自尽。
“咔”一声，那女人的手劲出奇得大，竟然一下就卸了他的下巴。晏熹咬不了舌，没挣扎两下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有人正往他口中灌水。那人异常粗暴，全不管会呛到他，提着他的脖子让他咽。晏熹刚有了一点力气就遭遇这样的对待，又剧烈咳嗽起来，喷了对方一脸。
那人明显恼怒，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晏熹有生以来没被别人打过耳光，一时惊呆了，随后怒火猛地烧上天灵盖，他强迫自己撑开眼皮，连位置都没认清就扑了过去，还僵硬的手不过一个瞬息就捏住了他的脖子，两手一错将喉咙直接扭断。
瞧吧，他咳嗽着吐出血水。
就是这样了我还能杀人。
晏熹想去喝两口水压一压，但刚刚回光返照似的有了些力气，又怒到极点，动作太剧烈，差点没把自己弄得断气。他爬了两步，没能爬过死人的身体，就压在尸身上再度陷入了黑暗。
他吃不准这些人的想法，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好吗？留着他既不是为了拷问，又不是为了囚禁，在生死的边界折磨他有什么意思？
晕过去前，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又多杀了一个人，这回死了也无憾。
可他没死成。那些人笃定了要戏耍他似的，给他断断续续地灌水和粥，他尝不出什么味来，后来竟然还有药——晏熹想起他们那些让人肝胆俱裂的蛊虫，眼睛都睁不开，胃里却一阵翻涌。他无力地伸手打翻了那药碗。
“嗯？”又是那个女人，十分疑惑似的，“竟然能听音辨位。”
当然不像你们这些野人。晏熹心里冷笑，但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就听那个声音接着道：“别白费劲了，伤口刚刚缝合，你眼睛上缠了几层，不想让我连眼皮一起缝起来就别乱动。”
“……”他才想起自己差点被削了眼睛的事，也不挣扎着睁眼了，一双手乱抓了一圈，但没能扼到女人的脖子。
哦，对。她能那么凌厉地卸开他的下巴，身手肯定不错。
“我知道你能听见，留着你还有用，不然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以为我们会留你么？”那女人在他舌下放了一片叶子，“别睡着，总有一天能放你回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熹全无味觉，但还是能感觉到泛出的苦能苦断舌根，他下意识去吐。
“听话。”女人按住他，“听话，我就给你装回去。”
晏熹下巴脱臼着，十分难受，一听这话立刻能屈能伸地乖乖躺着了。女人轻轻一笑，“这才乖嘛。”
这别是他们哪个青楼楚馆出来的风尘女子吧？
干什么，想男人想疯了，连他这样的都不放过，要生个头脑愚笨的傻孩子好充实他们那些开玩笑似的军队么？
“活着才有希望，我们需要你回去，回到中原皇帝的身边，为我们做事。别急着寻死，这可是好事。”
这话奇迹般说服了晏熹，那女人又轻笑一声，一双手十分温软地贴上来，又是“咔”一声轻响，给他装回了下巴。
“晏将军，你清楚得很，脱臼了就别用，这两日不要张嘴。”
“……不要张太大。”
他一点都不期待留着他能干什么。倘若真的回了大昭，就算他面前有刀山火海，他也万死不辞。
“对了，晏将军，幸会，我叫于碧。”
晏熹这才迟钝地发觉脸上都是纱布，气息都有些阻滞，于碧又不由分说地在他下巴上缠了几层，确认他只能张开一条缝才满意地住了手。
“为什么杀了那个人？”
哪个人？
“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记忆渐渐回拢，晏熹才记起昨日竟然凭着残躯杀了那个胆敢侮辱他的人，有些想笑。
“你们中原人啊，怎么就这么不知进退。”于碧轻轻叹息，“是个血性汉子，也是个莽夫。”
碰到这种情况还不“莽”，除非是我死了。晏熹试着咬牙，他的下巴从没脱臼过，他以为得像胳膊似的包个好几日才能恢复如常，没想到竟然连一点不适都没有。
“我给你上了药，这药只能止血，还疼，不过没事，不流血就能缝合伤口，你身上需要缝的太多，数腹部那道最重，所以只缝了那个。你休整休整，倘若爬不出来，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爬出来？从哪里？
从无尽苦痛里吗？
晏熹额上满是冷汗，嘴唇烂了一大片，身上粘腻的感觉也没有好些，他很可能还穿着那件血衣。躺着的地方倒是一方窄榻，但坚硬无比，比石板实在没好到哪里去。
这里全然没有他打仗时那种闷热，反而透着丝丝凉意。于碧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似的解释道：“你在冰窖里，烧得太厉害，不能待在外头。”
是，倘若是在外头，身上的伤早该烂了，不出多时，他也会由内而外变成一滩腥臭的血水。
“也没什么大碍，你好好休整，十天以后我会来。”
谁稀罕你来吗？
倘若他手边有刀剑，他铁定能让这个讨人厌恶的女人一命归西，然而英雄在穷途末路有心无力，他徒劳地撕扯了两把，连于碧外头那件薄纱都没能撕裂。
晏熹每日昏昏沉沉地喝水、喝粥，再睡觉，神智不怎么清明，瘦了一大圈。现在给他的不该是刀剑，得是一根拐杖，他才能勉强站起来。伤口换了好几回药，没那么疼了，结出的痂有一个白边，不知道是怎么了。
脸上除了那道浅浅的痕迹倒没什么，脖颈却有一道致命伤，他话都说不利索，一出声就是嘶哑的破音，喉咙被撕裂了些许，以后可能会变成哑巴。
这样活着干什么呢？晏熹心想。他走近旁边的刀架，寒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狰狞的模样。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