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吹彻,晏熹活动着筋骨——他今日来,不过想看一看结果,南诏王要的不单是大昭祸乱,想必刘显被刺的消息更能让他高兴。他没什么兴致地同意于碧安排的行动,一是觉得刘显命大,没那么容易死,二是害怕他们一不小心得手,他没能手刃刘显,亲眼看着他将死的光景,有些遗憾。
他轻佻地回了个挑衅的眼神给苏婴,他在这里并不影响他看戏。晏熹不会出手,只来看悬在刘显头上拿把刀能否顺利切下他的头。
然后……他是丞相,可以和苏婴决定立储。迎刘琛上位也没什么不好,他不像太子,诸事不通,暂时翻不出什么大浪,晏熹可以在他能独当一面之前再出些昏招,大昭动乱也就不远了。
然后……然后……晏熹放任自己肖想他期待的场景,意外发现也兴致缺缺。刘显的车驾就要行到眼前,倘若愿意,他也能混在臣子堆里逢迎,或许从这里飞身而下便能直取首级。
任何念头,压抑了数百日夜都会变成执念,他又闻到了血腥——不是沙场堆积如山的死尸,而是刑场溅满白练的鲜血,他猛地握紧拳头,一手撑着就要跳出去。
一支冷箭破空而过,晏熹被惊回了神,很快又愣在那里。他们没打算用弓箭,因为不好脱身……天下竟还有这等巧合么?有人约了和他们一样的日子和时辰行刺?!
他探头一看,放箭之人竟在旁侧,只同他隔几面墙。第一支箭大抵是信号,但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准头穿过御林军钉在了刘显的车窗上,一时众人大呼“护驾”,还没来得及以身为盾,一批箭雨接踵而至。
苏婴一推苏冶,另一只手就拔出了侍卫的佩剑。晏熹暗叹一声“功夫不怎么样,拔剑倒是顺手”,心绪竟然没什么起伏。
他拉着苏冶的衣袖挥掉几支乱箭,将他塞进旁边的茶楼,嘱咐他贴墙站着,免得让慌不择路的人们踩到。苏冶一把抓住他,却没出声,死死盯了片刻,不知从那双眼中看出了什么,瑟缩般后退一步松开了手。
“父亲放心。”苏婴一点头,迅速逆着人流翻了出去。
干什么呢,跑到这里来,晏熹想,但他看到苏婴闪身出现,以武将的眼光来看,拿着剑好似一只笨重的狗熊。他挥开箭雨,努力往皇帝那里靠过去。
站不住了。晏熹喝令自己站在原地,因为他既不想护驾,也不想救苏婴。
按这个攻势,离他们被射成筛子也不远,晏熹脚下好像凭空多了个蚁穴,挠得他快步往楼下走去。他左手揪了个酒壶,右手抓了一把筷子,跟个疯子似的往门口一杵,确定能保箭尖不射中苏大人的脑门。那边楼上的黑衣人很快发现还有他这么一个看戏的,也意思着照顾到他。
御林军将马车重重围住,在攻势下挥刀如电,有些射中了,有些被打落,苏婴不忍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过去,一时间被困在了原地。
“这个蠢货。”晏熹往楼上扫了一眼,没能从一群蒙面人中发现端倪,酒壶往苏婴那里扔去。那是他们取消刺杀的暗号。“辅佐”刘显败坏掉他自己的江山当然更好。
一声长哨在身后鸣响,晏熹回头一看,竟有一个巨大的斧头架在窗口,他顿时觉得背后凉风飕飕,再淡定不了了。
苏婴立志不撞南墙不回头,艰难地跋涉在赴死的路上。晏熹也跟着摸过去,料想皇帝老儿现下没那个闲情逸致看他们的反应,御林军的大哥们也不想他们在这里碍事,打算强行将他带走。他刚靠近,苏婴猛一回头,看到飞出来的巨斧。
他只觉肩膀被人大力捏住,一个瞬息便挪了位。飞来的斧头正中车顶,一名御林军被当场劈成两半,血浆溅了他们一脸。他可算好好体会了一番“灭顶之灾”,头上发带在打斗中挂到了什么,早已散了,斧刃掠过带起的风削去了一缕头发。
他无暇顾及刘显,握剑的手一阵颤抖,他用左手压住。晏熹放开他的肩,毫不费力地从他手中抽出剑,“消停点儿吧苏大人,看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
两人一齐回头,马车的金顶承住了这一击,好歹没劈成两半,但也快撑不住了。刘显无声无息,看到如此骇人的景象竟没有大叫,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
晏熹握着一把筷子和一把剑,苦于没有用武之地。他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就看见护在车边的一名御林军反转了剑刃,一剑刺穿了木质的车窗。
有人叛变!苏婴和晏熹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在戒备森严的京城策划这样一场刺杀已经极其不易,他们有弓箭,有巨斧,竟还能策动御林军谋反!
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苏婴立刻去夺他手中的剑,晏熹也二话不说递了过去。马车前的御林军半数倒戈,另一半正与他们厮杀,楼上的黑衣人一跃而下,场面一时焦灼起来。
正在这时,禁军赶到了。他们一拥而上,不出多时便解了围。苏婴刚松一口气,在统领“臣救驾来迟”的告罪声中正要离开,却被晏熹轻飘飘地推了一下。
他双目圆睁,意识到了什么,回头一把握住了晏熹的手。
肋下刺穿的剑刃带血,映着明晃晃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晏熹手中一把筷子都落到地上,唯有一根被他猛力贯穿在身后那人的小腹上。
晏熹将他的手攥得生疼,咬紧牙关低声道:“扶我回去,别动剑刃。”
下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皇帝受了惊,轮不到文璋请御医,晏熹常用的大夫便当了这个大任。他算是走运,被剑捅了个对穿,却连一处要害都没伤到,只是血流得有些骇人。
拔剑、止血、敷药,苏婴好像经历了一场颠倒的大梦,他木着眼送走苏冶,看到父亲全须全尾毫发无损,竟然也没有送一口气的感觉。
他在短暂的寂静里出神望着榻上人苍白的胸口,总觉得自己应该想到些什么,可那根线就跟断了似的,几经寻找,一无所获。
他伏在榻边,跟傀儡似的看着文夫人、下人和大夫进进出出,抽泣和窃窃私语都听不到。
烛灯晃了一下,苏婴伸手点在他的胸尖,后知后觉、做贼心虚地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昏迷的人身上烙铁般滚烫,他的手渐渐上移、上移,掠过锁骨和脖颈,停在下颌。
他除了脸,裸露的所有皮肤都是苍白的。
反复几回,他摸到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凸起,沿着绕一圈,果然连绵。他手指轻轻一抠,没费多少功夫就将整张面皮揭了下来。
晏熹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手同时扣上了他的手腕。那双眸子深沉似古井,看不出什么思绪。他们面无表情地对视,心底同时刮起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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