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有两排泛黄的牙，绿豆似的两只眼睛深陷在皱纹里，好容易才看到来人。他笑得谄媚：“公子，你又来啦。”
这个“又”从何而起？苏婴环顾四周，觉得这可能是他发展生意的一种方式，也没放在心上，“劳驾，帮我按这个药方，一百份。”
“一百份？”他揉着浑浊的眼睛，好半天才看出上面写了什么，“公子，一百份有些多啊，你拿得走么？”
“别废话。”
“可我这里也不够一百份的量啊……”
“……那有多少？”
老大夫又看了一会儿，“这方子治的那个东西没人能离开，你也别白费劲了，抓一副回去尝尝味得了。”
苏婴在见到从没见过的风尘女子之后，又见到了“医者仁心”的大夫让他别治了，半晌无话可说。
“你就给我抓吧，有多少给多少，钱我有。”苏婴从袖口摸出一排银两——据说做这种生意的人不会相信银票能换来银子，非要看到真金白银才能放心。
老大夫接了银子，眉开眼笑地抓药去了。苏婴暗叹一口气，本以为这次就能解决了，没想到抓个药都这么难，不知道还得来多少次。
一百份……苏婴听闻只要一百天一过，这个东西就祸害不到他了，他本也是被逼无奈，倘若能熬过最初十五天，一切都会容易起来。这药不过是一些慰藉，真要停下，最重要的还是靠自己。
但他大病一场，不趁此机会更待何时？他可以免去这些天的上朝事宜，在家好好治治，很快就能伐骨淬血，再露面了。
老大夫给他包了不多不少十五份，苏婴纵然有些可惜，也算是放下了心，毕竟最开始的十五天最难熬。
“给你开这药方的人是个厉害的，所有损伤身体的药都避过了，这药是头十天每天一服，后来三天一服，等这几十天过去，你还能活着爬出来的话，再找我来抓药。”他将沉甸甸的药包递给他，“公子，伤身之物很难戒除，你没有堪比铁石的心性，也就别试啦。”
苏婴心中一动：“你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
“很多谈不上，百十来个总有。你也明白服用此物会使诗兴大发那都是屁话，根本就是追逐享乐才染上这个东西的。”
他这个“屁话”喷了苏婴一脸，苏婴不动声色退后两步，抬起襟袖擦了擦脸，“有朝中显贵吗？”
“有，那肯定得有啊，豪门多龌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往手上呸呸两下，就当洗过了，一手开始掏牙缝——那缝开的，该能塞下一整块糕了。
苏婴又后退两步，“你都知道谁？”
“这我肯定不能说啊，医者仁人之心，我总不能害他们，万一你是朝廷的人呢。”他上下打量一番，掏完了牙缝又去揉眼睛，眼角两团眼屎成功让苏婴免去了今日的晚饭。
“……好。”苏婴浑身乏力，“再会。”
他身手麻利的攀上院墙，很快回到了来时路上。那姑娘竟然没走，就在那里等他。
“哎哟，你这什么意思啊公子，亏你长得这么聪敏，怎么着，还想从正门出去啊？”
苏婴“好脾气”地拱拱手，“劳烦姑娘再度为在下带路。”
“啧啧啧，”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羞惭，“要不我牵着公子你走吧。”
“不必了，姑娘在前头带路便可。”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看不出人家是真的喜欢你。”她跺着脚，瞪着眼观鼻鼻观心苏婴，“一点儿都不解风情，你以后娶个姑娘，人家该多委屈。”
是啊，以后娶个姑娘，人家得多委屈。等他娶妻的时候，此生的寿也就折得差不多了，其实不娶更好，倘若娶了人家，才算是耽误了一生。
他贵为丞相，以后要娶定然要讲个门当户对，等他死了，人家还不能改嫁，得守一辈子寡，如此一想，其实他现在孑然一身更好。
苏婴没再答话，心里想着事儿竟然没注意到在往哪里走，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跟着上了楼。
“怎么，怕我迷晕你戏耍玩闹啊，”他们停在厢房前，“别想了，虽然你玉树临风，可不是不行么，多不尽兴。”她嫌弃地扇着鼻子，差点儿将苏婴熏晕过去。
“……这是姑娘闺房吧，在下怎能就这样进去？”
她翻着白眼：“不这样进去还想怎么进去，脱了衣裳？你这种假正经的我们姐妹见多了，别装了，快进来。”
苏婴伸手按向自己腰间，明知自己根本就无力反抗，可为求心安，还是这样了。
他像深入龙潭虎穴一样，生怕脚下生出什么魑魅魍魉将他拽走，每一步都不敢走到实处。姑娘吃吃笑着，引他走到内阁，两手捧起一个毫不起眼的花瓶。
齿轮咬合的声响传来，房中却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变化。她卷起一副挂着的古画，“还愣着干什么，公子，请啊。”接着不怀好意地凑近：“倘若你想留下来陪我，我也乐意。”
苏婴本以为自己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总算能时时宠辱不惊、安之若素。今日却才明白，世间百态，自己所窥见的不过一星半点儿，比如他就没想到事事以钱为先、做着皮肉生意的青楼都会拿一张古人真迹挡密道口。他因他们暴殄天物而深深震惊，思索他们是不识货呢，还是一向“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京城好多世家都有联姻，倘若有贵公子来我们这种地方，那可是令家族蒙羞，不过，”姑娘嗤笑一声，“假正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防夫人娘家找上门来，总得有个密道让他们脚底抹油用，这里密道四通八达，人藏到这里是怎么找都找不着的。”
找不着？苏婴的眼睛猛地亮起来——那疯疯癫癫的文丞相夜夜来这里嫖暗娼，会不会他口中的叛逆之子就藏身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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