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命运以它独特的刁钻将晏家人变成了瘟神,所有曾与他们有过来往的人若没及时撇清关系,都会或多或少受到牵连。谋逆大罪让他们变成了连脸都不能得见天日的过街老鼠。
“你睡会儿吧。”于碧伸手拍拍他,“你这眼睛都快瞎了。”
的确,晏熹睡不安稳,形容枯槁,像刚从乱葬岗爬出来。倘若匡正那个时候说出声了……他都无从想象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血丝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瞳仁,多数时候他眼神都有些涣散。眼眶上青色愈加重了,倘不是两个眼睛都一样,旁人看上去,他就像被人打了一拳。
“没事,吓到了,过了今夜就好。”晏熹没有回头,着迷地看着幽静的山林,除却死一样的压抑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一方宽旷的天地索命似的正在他眼前崩塌、坍缩,他不断后退,就要沉入深渊。
匡正……倘若没死得这么早,定然也能同晏熹来场腥风血雨。可惜,武将的蛮横是深入骨髓的毒,他们向来先兵后礼,些微不对胃口的话都像引燃炸弹的火星。
“匡扶正义。”晏熹低低地嗤笑一声,“他对得起他爹给起的名字么。”
他取不到字了,他已到弱冠之年,可再也没有人可以给他取字。晏家所有的长辈都已不在世,活着的死了,死了的,连牌位都被抄走毁掉。
“别钻牛角尖。”于碧轻声提醒,“我们的路还很长,现在还没什么进展。”
拦路的顽石、载途的荆棘、险恶的深谷、灭顶的洪流。血肉之躯究竟能硬扛到什么时候?
“就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晏熹放下帘子,“起码也要等到最后。”
青砖、红墙、黛瓦一一映入他的眼帘,这段山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久。他与无尽的自己、母亲和姝儿遥遥相望,不断向前、向前,不能碰到其中任何一个。
老和尚拖着长调问候当朝丞相,于碧称自己不适,没从马车上下来。
晏熹执香纳首便拜,世外高人维持香火也亏得他们这些冤大头,不敢强行令他“众生平等”。他看着眼前的垫子,眼前浮现出母亲和姝儿一并拜倒在上面的模样……或许身后还跟着一群丫鬟,哗啦啦跪了一地,钟磬长鸣,刻漏流响,青烟腾绕。
晏熹抿一口禅茶,在极静中奋力压下翻涌的心绪。
随便什么神佛,他想,倘若他们真的在那边,一定要好好待他们。身为晏家的儿子,自出生起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安稳,最后连死在一起都没能做到。
也保佑我。他软弱乞怜,倘若真有什么神佛在世,也保佑我得偿所愿……
晏熹猛地梗住了,随即自嘲地笑起来:他正祈求据说心怀众生的神佛保佑他能随心所欲地祸国殃民。
怎么可能呢。
“施主有心事?”对面的住持察言观色,仍持着他红尘堪在的清高不肯叫他“丞相”。晏熹垂下眼睫,他便道:“施主举棋不定、心绪不宁,是否要贫僧为施主解卦?”
“卦?”晏熹回过神来,“那就来吧。”
寺庙里不会有下下签的,他虽然不信,也求个心安,听到那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话时,他也多少能有个慰藉。
住持离去,不多时便捧着签筒肃然走来。晏熹没有起身。
——从南诏爬回来的时候,他自此只相信自己。
“施主请。”
晏熹茫然地看向住持:“怎么来?”
不管是文璋还是晏熹,都是第一次来庙里上香,他还真不知道这个怎么来。
住持惜字如金道:“摇。”
晏熹摇动签筒,簌簌声中一支签掉了出来。
“踏雪归人上天门,
旌动朱雀满经纶。
兵燹萧墙月影冷,
劫……”
老和尚勃然色变,一手将签抽了过去。晏熹愣了愣,一眼扫去实在没能看到最后一行,“你干什么?”
“阿弥陀佛,此卦解施主惑,不可解天下事,贫僧拿错了。”
他将签放了回去,一拢两襟走回佛前案台,“施主所求当以此作卜。”
晏熹摇摇头:“不卜了,我也没什么可问的。”
老和尚松了一口气,无言以对,只好继续道:“阿弥陀佛。”
那卦上一看就没什么好话,晏熹还真没想到庙里还有这种卦。他本想凭几句马屁之言安安心,结果抽到这么一个……
他都怀疑这卦是专门为他写的了。
老和尚的慈眉善目中透出一一种慷慨赴死的大义凛然,晏熹忍不住顺坡下驴:“既然如此,那就不占了。”
朱雀……晏熹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差点儿将骨节都捏碎。匡正临死前无声的质问都没让他这么心惊胆战。
南诏诡异的信仰就囊括这么一个。他们分不清朱雀和凤凰,但大个的蜈蚣远远没有朱雀的地位高。他想起他们疯了似的对着各种壁画以头抢地,一阵恶心。
“施主……”
晏熹按住胸口,匡正溅他一身的血这会儿才带着腥气蔓延过来,他都将衣裳换下来了,但还是有那种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僵硬。
“我……我有些……可能车太颠了。”晏熹惨白着脸向他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再会。”
老和尚宝相庄严,唱了一声佛号,目送他离去。
他回去找出了那支签,凝眉沉思半晌,“啪”一声将那东西折成了两半。接着,他不顾佛堂里只准烧香的规矩,一扬手将断签扔进了火盆。
“劫高云山千万重。”
晏熹一路跑出寺庙,引得认得他认不得的人都驻足而望。他也顾不上文丞相的风度,扶着稍远些的树就是一阵狂吐。天旋地转中,他感觉被塞了一个杯子,于碧伸手拍着他的背,等他缓过来。
“我……咳咳……我没事。”晏熹漱口,“我只是……”
这是一种信仰。于碧并不是什么都不相信,她也属于“朱雀后裔”,对中原的宗教没什么好指手画脚。
她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晏熹比她看到的要软弱许多,仅是看到故人来返之地心绪就会这么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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