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晏熹非常想出声问问他:为什么替皇帝卖命,连长门散都愿意服用。然而同情敌人和仇视挚友没什么两样,他不能率先将自己给出卖了。
倘若晏家还在,此刻多半已经退隐。父亲年纪大了,不能再驰骋疆场,而皇帝或许会留着他,等到四镜骚乱时给他一点兵权……他仍在朝堂上,却也在山林中,终有一日与苏婴相遇,机缘巧合之中结识,再劝他脱离苦海。
可是他身后没有其他人了,他身后站着晏家的忠魂,他们鞭笞着他向前、向前,永无回头之日。
想什么呢。晏熹嗤笑,他可是皇帝的走狗,说不定还是皇帝的种,和那些皇子们一样呢。
苏婴他姑姑,那位姓苏名双的绝代佳人是在宫里侍奉皇帝。她可是皇后之下最高位的贵妃了,晏熹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听说过她的传闻。
苏双是苏冶的妹妹,却比他年轻整整二十岁,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可不会让皇帝魂牵梦萦。看苏婴这长相,她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当然,如果是这样,也就说得通——苏婴被召进宫,一定是因为她姑姑受宠。
当然,女儿家的闺名是外人不知晓的,但于碧这两天已经将苏家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知道这些倒也算不上奇怪。
苏婴在重重叠叠的宫墙间穿行,月照在他身上,仿佛一层凉薄的纱。他厚重华贵的大氅上绣满金色腾龙,银华中折射着冷冷的光,衣摆从满是落花的地上扫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晏熹就在对面的殿前望着他。
许是时辰太好、许是夜色太柔,这样贵气逼人竟意外地没让他恶心——权贵一向是他心头痛楚,因为晏家曾经也是。
苏婴一路走来,额前仍有沉沉的冕帘摇动。他向他伸出手,“怎么不在里面?”
晏熹摇摇头,竟然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没在里面。
“我是说,你怎么出来了,夜里怪冷的。”
晏熹再度摇摇头。
苏婴低笑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上前,自顾自地将他的手攥住,微凉的掌心间甚至连纹络都可细细触碰。他又紧了紧握着的手,拉着他一同朝殿内走去。
晏熹在错愕和不解间变成了实打实的糊涂。这殿他没见过,外臣是不得入内宫的。
他想了半晌,才有些明白过来:这殿不像他记忆中的朝殿,也不是御书房,更不是皇帝随便歇息的地方,这里像极了女儿家的闺房,弯弯绕绕、屏风半掩,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但说不出是说不出,晏熹还是认真地打量着苏婴。他胸中那股还未灭却的热血仍在流淌,看着他瘦削的脸颊,竟然有些心疼升起来。苏婴拉着他走到了内殿,挥手道:“下去。”
谁下去?
晏熹讶然回首,竟才发现屋角站着几个侍女。她们杨柳细腰微微一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苏婴。”晏熹辞穷地看着他,实在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晏叔叔会进宫来,我们等他一起吃饭。”苏婴好像全然未觉他的纠结,直到他们俩挨着坐下来,他仍攥着他的手。
“嗯……哈哈。”晏熹干笑道,掩饰着他的尴尬。事实上,晏家已经没了,可他这会儿好像完全想不起来,竟然下意识觉得晏叙来上这儿来没什么奇怪之处。
“怎么了?”苏婴还是像往常一样寡淡,但清冷眸中的关切是藏不住的,他将冕帘摘下来,在他额头上一贴,“烧明明退了啊。”
晏熹还在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瞧,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妥。他不甚自然地“娇羞”一笑,“很忙吗?都这么晚了。”
夏夜本就来得迟,他们要等到这个点才吃饭着实有些过分了。晏熹喝着苏婴给他倒的茶,有些恼怒地试图将玉杯捏碎:“李荣啊,我迟早揍他。”
正这时,他听到殿门外有人低声道:“国舅爷。”
然后是他爹的声音:“免礼免礼,陛下可是在里面?”
“是。”回答他的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娥,“国舅爷快进去吧。”
等等……什么?!
什么舅爷?!
晏熹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婴,门外短短一番交谈,他便已经听到了很糟糕的一件事——倘若他没听错,这屋子里还有一位“陛下”。
而刚刚他才目睹了苏婴将冕帘解下来。
他神情恍惚地道:“这是怎么回事?苏婴,莫非你在耍我?”
苏婴比他更要莫名其妙,远山一样的眉皱了起来:“你这是烧糊涂了吗?”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也是我疏忽,这殿里有些凉了。来人,去取个火盆过来。”
晏叙来在他们面前见礼,晏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就行云流水地俯下身子,“陛下,娘娘。”
晏熹如遭雷劈,呆立当场。半晌,在他反复确认了他爹的脸以后,才忍着把舌头咬下来的冲动梦游般道:“你叫我什么?”
要不就是他夺了别人的舍,要不就是他周边的人都被夺了舍,没什么别的可能了。晏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水,忽然,“啪”一声,杯子磕到地上碎了,一条毒蛇从里面爬出来,它嘶嘶吐着信子,继而喷出一阵烟雾。
晏熹忙不迭地后退,带翻了椅子摔了个结实的屁墩。他哎哟喔哟地爬起来拍着屁股,看到他爹挥着鞭子追过来。
晏大帅宝刀未老,一顿鞭子绝对能将他抽得不成人形,这谁顶得住啊!晏熹连滚带爬,晏叙来在他身后凶神恶煞地穷追不舍,一甩鞭子便勾住了他的脚脖子, 将他提溜地飞起来。
晏熹对他爹的畏惧可谓根深蒂固,好容易才扒住了一根树枝,接力猛地一荡,竟将鞭子从他那里勾过来了。晏叙来大怒,道高一尺地向他飞掠过来。
倒霉催的晏熹没抓住甩过来的鞭子,自己反倒掉了下去,那鞭子在树枝上绕了好几圈,竟在他以头抢地的前一刻将他倒吊住了。晏叙来已近在眼前,他忙挤出一脸讨好的笑。
晏叙来狠狠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登时目眦欲裂。鞭子带着他晃悠悠地荡了几个来回,终于不堪重负地掉了下来。晏熹吃了一嘴的泥,还没呸出来,便不顾屁股酸痛落荒而逃了。
他爹根本就没留情。这一脚若不是踹在屁股上可是能踹死人的,晏熹越跑越觉得荒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他爹这样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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