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等一个完全生疏的人还能对他所看重的巍巍皇权随时随的形成威胁,他就容不了他了。
这世上的君臣不过如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
可惜,他那时候年轻冒进,不知劝父亲收敛,父亲……他一定没想到刘显会对他亮出屠刀,一直拖到两年前,却是为时已晚。
等于碧添了茶进了内室,苏冶忽然压低声音,“陛下认命阿婴多半是因为宠爱,幼时他同太子他们一处,陛下每每去看皇子们的课业,都会捎带上他。下官告诉文大人并无他意,阿婴的丞相之位既然是这样得来的,大人便不用束手束脚,这几日正好帮我管教管教。”
这事儿晏熹还真不知道。他拗出一脸夸张的惊诧,“嗯?是这样吗?”
如果这是真的,倒难怪他和皇帝那么亲。狗皇帝是狗,他是狗的狗腿子,这一家人啊……
“千真万确,除却下官和内子,府中都没有多少人知道。文大人若是不信,自可派人打听,当年照顾皇子们的嬷嬷,为皇子们授课的太师,应该都记得。”他逾矩凑到晏熹耳边,身子都伏到了小桌上,“下官偷偷告诉你的,可不能将下官出卖啊。”
晏熹感觉着耳边潮热的气息,觉得自耳边接上的人皮面具开始崩裂。他不自禁用手捂住了耳朵。
虽然于碧的手艺不大可能被外人看出破绽,但是他也凑太近了。
苏冶干咳一声坐了回去,“下官逾矩。”
“没……啊,不,我是说,无妨。”晏熹愣愣地反驳:“怎可这样说呢,打听宫人可是大逆之罪,要诛九族的。我虽无后,却仍有妻,绝不能做这种事。”
作为回礼,晏熹也凑到他耳旁道:“苏大人想必听说了,我暗中遍访名医,都说无可奈何。”
苏冶也礼尚往来地愣住了,总觉得这位坐相比他想象中和听说的还要厚脸皮,这种话都能随意说出口。
“咳咳,故而阿婴住在府上这些日子,我定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苏大人且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他的。”
看那阵势,他还真有可能将自家儿子抢了去。苏冶干笑了一阵,“如此,便多谢文大人了。阿婴脾气不像少年人,小小年纪就闷得很,比我们这些糟老头子还要沉静,常常一整天都埋首书卷,实在有些古怪。若有什么失礼之处,文大人尽可管教,也可告诉我。”
“那是自然。”晏熹笑着应答,“不过陛下他答应吗?”
苏冶猛然一惊,没能藏住眼底的慌乱,他的瞳孔狠狠瑟缩了一下,随即放得老大。晏熹坐得离他太近,故而没有漏过。
“虽说阿婴在陛下那里长了几岁,但陛下有那么多儿子,肯定顾不上,文大人不必担心。”
晏熹笑而不语,已经开始思索为何刚刚苏冶脸都白了。
送走苏冶已接近日落,在晏熹三番留他吃饭之后,他还是回去了。于碧招呼下人们一道一道将菜盘端上来,又让成穆去找苏婴过来。
“你看到了吧,刚刚他那个样子。惊慌藏都藏不住,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陛下答应吗”这句话一听便不对劲,可苏婴知道晏熹已经知晓他为皇帝卖命,他可能没同家里联系,但尚书不是白当的,他到底心中有数。可他那模样,又不像装出来的,所以……有什么问题?
晚上睡觉的时候,苏婴还是照例睡在他身侧。
——他知不知道他老爹苏冶已经将他卖给自己了?
这个问题晏熹琢磨一整天了都没琢磨出什么来,此时郁结在心。向来只有他举止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没想到这次被苏家爷俩反将了一军,实在让人郁闷。
然而苏婴却没有他这么难以成眠。他平静地睡在床上,仿佛一具死尸,除了近在咫尺却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之外没什么区别了。
真是个天塌下来都能不动眉梢的人啊。
他眉头很宽,给人一种生来就宽天朗地的感觉,再配上平日里那种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简直就是呆头呆脑。晏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转着转着竟然侧身看他,而且已经无知无觉地看了许久了。
这种情况,要么是脸僵坏了做不出别的表情,要么是睡着了。晏熹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如果真的醒着,能憋住这么久不动一动。
下午,他同于碧反复确认了面具是否贴得严丝合缝——那糟老头子忽然凑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骤停了。于碧还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手艺而微有恼怒,但小心些总是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苏冶那番话的原故,此刻他看着苏婴,竟然觉得他真的挺像个皇子。沉稳大气、雍容华贵,这真是享福的面相。他草草回忆了一下,两年了,太子都不知道长成什么熊样,他第一个转向他,当然怀着深切的仇恨。
仇恨能带给人的除了滔天怒火还有铭刻在心上的疤痕。他日日都将皇帝、太子和各位故人在心底描画一遍,只希望看到的时候一眼就让他恨不得扒皮抽筋。然而等他终于见到了皇帝,却发现他更苍老、更颓然,完全不是两年前那个模样了。
也许皇帝会有所后悔。他心里充满扭曲的快感——一方面,他希望他是真心悔过:诛忠臣、杀良将,昏庸无能,这都是一个帝王该下罪己诏的大罪过;另一方面,他告诉自己,他不配被晏家饶恕,他该死在自己的刀下,就像当年他们死在他的屠刀下一样。
然而看着苏婴安静的睡相,这些却渐渐淡出了他的思绪。他像古庙里一盏青灯,摇曳在灰烬中,悠远、死寂,当然也清净。——谒佛者长途跋涉,曲折荒凉的古道上野草丛生,山中空寂,唯有风声。他拢一拢丛棘划破的褴褛衣衫,拄着树枝做成拐杖,擦一擦额上汗,终于看到褪色的砖瓦。
佛龛前放着一盏灯,它昏黄的光照亮小小一方案台,万物喑哑中还在摇曳燃着。灯油不多了,却异常让人安心,仿佛只盯着这样一盏灯,便能听到诵经、问禅、鱼鼓、钟磬,便能闻到檀香、沉香、香柏、香樟。
这样一个人,怎么就站到自己面前了呢?
火还没有熄,他想。
但是很快就要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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