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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门散16

    千人千面果真不假,倘若变脸也能排个位次的话,这位左相绝对能坐上第一把交椅。寻常圆滑的人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倒好,说辞一天之内能变个百八十回还不带重样。

    晏熹当然不可能脱了给他看,毕竟他征战沙场,身上带着不少伤,最重的那一道横过胸口,还有不少看起来不长却险些将他捅个对穿的伤,某次中箭之后连营中大夫都说救不过来了,可他凭着一点念想从高烧中醒过来,那是父亲头一回忧惧得饭都吃不下。

    他当时就想,怎么样都得回去帝都,怎么样都得回去给爹娘报个平安,怎么样都得……至少将这南蛮人赶出我大昭的疆土。而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曾经拼死守护的由他来亲手毁灭,竟也没觉得自己有多悲哀。

    或许当他从尸山血海中爬起,当他目睹一杆帅旗坠地,当他看到晏家满门覆灭,当他在蛊虫之间挣扎求存,他的心早就被抛到了地狱之中,再不痛了。他想看到听风就是雨的百姓们哭嚎颤抖,他想看到皇帝那只握着天下杀伐的手无力垂落,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所有跟着他浴血沙场的将士们。

    仇恨泯灭的心有多可悲,可他现在站在这样一个位置,竟然只觉快意。当再看到与自己当初别无二致的赤子之心,他自然是被吸引的,自然想尽力去保护,可这颗心站在了他的对面,他无能为力。

    苏婴察觉到文璋明显没什么兴致再谈论下去,他睡在床榻内侧,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或许是丞相之位给他这样大的担子。

    成日周旋在文武百官之间,揣摩着并不通情达理的天子的圣意,每日为自己的乌纱帽担忧,自然承载着平头百姓不能理解的苦楚。虽然在苏婴看来这一切都是活该,可他还是有些理解他这忽阴忽晴的古怪性子的。

    看来今天是不能问出什么破绽了,人家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再耗下去也是无用,苏婴闭上眼睛,等着梦会周公。

    晏熹的呼吸声轻得仿佛并不存在,苏婴并不知道,这是他最近在养成的习惯。他和于碧总该同塌而眠,而他睡得并不怎么香甜,或者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劳动人家姑娘睡在身侧已然失礼至极,且不说人家在不在乎清誉,那姑娘显然并不想嫁给他,然而有了这么一出,人家日后怎么嫁人呢?所以,再拖累她睡不好觉更糟糕。他睡时,一直将呼吸压得低沉绵长,然而奇怪的是于碧也常常睡不着。

    他们心照不宣、同床异梦,有时会聊起来,有时就这样死捱到天亮。他不是没有问过,但于碧笑起来狡黠得如同一只猫儿,三两下就将话题引向南辕北辙之处。

    或许是于碧还对他有什么防备……他觉得他们从南疆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本该没有什么是互相隐瞒的,他们对彼此知之甚多。

    在逐渐暗沉下去的烛火中,晏熹悄然睁开眼睛。曾有一段时间,无论他枕下压着于碧所说多有用的符咒,他总能一闭眼就梦到那堪称炼狱的战场,等他终于说服自己晏家已经没有了的事实,心中的抽痛依然没有远去多少。

    他翻了个身,凝视着苏婴安安静静沉睡的模样,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仿佛那些回忆不过陈年画卷上一笔,虽然浓墨重彩,但已经随着光阴流转不那么触目惊心了。

    混账东西。他咬牙切齿地想。就是因为这小子睡在他身边,他连个噩梦都不敢做,生怕自己嚷嚷出什么话来让他听了去。

    苏婴的睫毛很长,在昏暗的烛火照不到的下眼睑留下一片参差错落的影,睡着了像是从小温养在锦绣之中的小小少年,与白日伶牙俐齿心机深沉的模样全无关联。他将膝盖露在外面,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所说的“春寒犹甚”。

    晏熹纠结了一阵子,一边想着他是自己的敌人,不能这么关心他,一边又觉得他实在可怜,好半晌才明白其实盖不盖被子并不是什么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厌恶着自己不知哪里一息尚存的菩萨心肠,鬼使神差地轻轻拉开被角帮他盖住,这才从无穷无尽的矛盾中解决出来,专心想下一件事了。

    然而苏婴轻而浅的呼吸近在咫尺,他身边睡的不是于碧,他无法放任思绪跑马。

    渐渐的,他眼中只剩下一对摇曳的灯火、一双阖起来的眼睛和一颗下眼睑的痣。实话说,苏婴的相貌真的不差——比京城大多数公子哥都要好,他站在那里自是仙风道骨,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花。然而他并非没有受这官场玷污,好多时候他甚至是搅弄风云的那只手。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面上还是稚气未脱的娃娃,行事却干净利落到甚至称得上狠辣,明明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样,却偏偏与无数的阴谋诡计搅到一起。

    他该是皇帝的利剑,指向之处所向披靡,他该是百姓的庇佑,能救生民于水火之中。

    而他们偏偏是死敌。

    晏熹凝视着这对他百般防备、千般探询的当朝丞相,光在他面上摇动出朦胧的影,仿佛那一眼便叫人惊艳的面庞不过是一张精心制成的假面,严丝合缝地将七情六欲都遮住,只露出一个世人皆惊叹的笑。他永远不能猜到他无声弯起的唇角藏着什么坏主意,那是触之即死的手段,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拿来对付他。

    文璋的卧房之外种着一株梧桐树,此时树叶瑟瑟摇动,连几声凄凉的蝉鸣也聒噪起来。

    晏熹又翻了个身,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心想倘若等到蜡烛燃尽他还没能睡着的话,不如去屋子外面散散步,也好过在此辗转反侧,看到他自己先魔怔了。

    未经历练的身子总是脆弱的,十五岁以前,晏熹虽然出身武将世家,他老爹晏叙来却从来没带他上过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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