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让他的身份暴露，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他是谁，他为何而来。
晏熹身上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等他这一身冷汗下去，便有太监高昂的叫声传来。
“皇上驾到——”
晏熹跟着群臣一起下拜，在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里，他发现不慌不忙从凳上下来又盈盈拜倒的苏婴偏过头冲他微微一笑。
一个极具挑衅意味的笑，带着洞穿了一切的犀利，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来，却带着隐在水下的数不清的刀剑。
俊秀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狐狸一样的表情，对谁来说都是惊吓。晏熹被那一笑钉在地上，等到人家早就偏过头行完礼坐好了，他才慌里慌张地起身。
不得不说，这个小娃娃真的太可怕了。晏熹强迫自己意识回笼，却仿佛被他那一笑勾去了魂魄，身上的冷汗还没干，另一茬紧接着下来了。
这小子不会真的发现了什么吧？！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晏熹被那娘里娘气的声音拉回一半神智，但还是有些恍惚，思绪绕着帝都跑了一圈终于回到了自己身上，这才发现朝中诸位大臣都等着他发话。
启奏这种事情还是按官员品阶来，然而晏熹并没有什么想启奏的，于是朝堂上安静了半晌，下面的才接上了。
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官，混在朝臣的最后面，眼力差些的甚至看不到他。
他朗声道：“微臣有事启奏！”
皇帝眯起眼睛看向他，旁边的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奏——”
“臣要参左丞相文璋一本，身为臣子怀有二心，屡次劝说陛下早立储君。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文丞相尚不知齐家，近日甚至连修身都忘了，却要称一声国手，坐在这位极人臣的地方，敢问文丞相，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晏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知道文璋为官这短短几年中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却做过一件极蠢的事情，那就是劝说皇帝早立太子，而皇帝不胜其扰，最后终于答应了，那这件事也就算过去了。
没想到苏婴这么狠，我自己没儿子就没儿子，碍着你什么事了？
至于翻出以前的旧账来说三道四么！
晏熹能把文璋这么个大活人给混没了当然也不是等闲人物，然而头一次遇到这么匪夷所思的弹劾，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时文璋为什么执意要皇帝立储？因为皇帝他老人家不但昏庸无能，而且有一样特殊的爱好。
他喜欢炼丹服药。
长生一直是所有帝王的殷切盼望，这狗皇帝也未能免俗。文璋怕他哪一天吃着吃着就把自己给吃死了，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要说他蠢是蠢，还是有那么一点忠心在的。
但这在皇帝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了——怎么着，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傍上我儿子了？
虽说此事最后以皇帝的退让结束，但也成了皇帝和左相这些年来心照不宣的隔阂。明显就是不知走了后门的苏婴要同他更亲密些。
要知道，在朝中除了宦官以外，还有一群人是必须要结交的，那就是文官。这些文官上到皇帝下到平头百姓没有一个不敢骂，简直是一群专门喷粪的，被盯上了，身上的恶臭就很难洗净。
丞相身为这些文官的头头自然要和他们搞好关系，文璋这么个能屈能伸的老资历在这方面肯定要比孤高的苏婴好得多。
晏熹明白了苏婴那一笑的含义，只是一个小小的报复罢了，但同时也是个隐晦的警告：你自己作妖可以，但你若牵扯到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倘若……我的目的是要将这朝堂弄得妖孽横行权奸当道，你打算怎么样？
不用晏熹开口，文璋手下一群文官就对那位忽然“仗义执言”的小官展开了攻势。
这只是个很小的意外，苏婴的用意他却很清楚。
要提醒皇帝，这位常常装孙子的左相还唱过这么一出，这猜忌的种子埋下了，可不能让它就这样死去，适当地浇水有助于生长。
无论如何，这件事最后的收场都是皇帝不耐烦让他们闭嘴，然后罚当事人一些俸禄，再然后，就将文璋这生不出儿子的“美名”好好传扬一番。
晏熹心中轻笑，怎么着，就这样还算整治我？你既然这么得意，不如我干脆顺着你。
“皇上！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鉴，立储乃是我朝一等一的大事，不能延误！早日立储能让诸位皇子一心辅佐太子，免去兄弟之间明争暗斗，更能让皇上你，身后有个依靠，何乐而不为呢！”
晏熹以头触地，声泪俱下，“臣虽匹夫，却处处为皇上的江山社稷着想，却遭人如此恶言中伤，臣冤枉！”
所有的大臣，都一起看向他，连苏婴噎意外地偏过头。
这位丞相大人今天吃错药了。
按理来说被人弹劾他就应该闭嘴，就算是为自己申辩，也不能再提“江山社稷”，像他这样让还未垂老的皇帝“有个依靠”，真是活腻歪了。
苏婴压根没想到自己出手整他一下他还会顺杆爬，真的有些搞不懂这位近日行径愈发奇怪的文大人在干什么。
“文璋！”
晏熹把头埋得更低：“臣在。”
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惨，但是皇帝根本就不打算可怜他。
“你给朕闭门思过两个月，罚俸三年，日后早朝不必来了！”
晏熹一脸不可置信，“皇上，臣……”
“立刻给朕滚出去！”
晏熹像是根本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带着点被吓到的恍惚行了礼，语气不稳地道了声“皇上恕罪”，便行尸走肉一样地退出了殿外。
他听见里头宣布退朝才掉头往宫外走，听得四周议论纷纷，往常巴结文璋的几个官员都绕道走。
他故意走慢了一步，等到苏婴出门便停下来，回头冲他笑了笑。
苏婴觉得文璋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怎么气急败坏，反倒是等着他上来叙旧的模样，排除了他想将自己胖揍一顿的可能，只好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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