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中降卒与曹军纷杂哄乱, 但乱中有序,曹军很快完成了城防要地的接替。
刘备领着关、张两位部将,驱马在前, 引着众人前往州牧府。
荀忻等谋臣骑马跟着曹操, 亲兵们将他们牢牢护卫在防御范围以内。
围城数月,下邳城中早已缺粮,军中缺粮士卒就会劫掠百姓。是以城中不时能见到面黄肌瘦的孩子躲在巷角,望向他们的目光里满含恐惧。
如果这场围守对峙拖得再久一些, 城中恐怕再见不到孩童的踪影。
饥荒中,妇孺总是最先消失的。
荀攸顺着小叔父的眼神望过去, 看到瑟缩的孩童, “许都输粮方至,军粮尚足,为安民心, 曹公定将施粥赈济。”不必为此担忧。
对于荀公达的善解人意, 荀忻习以为常。他回过神来,略微笑了笑, “知矣。”
他低头理顺小白一头蓬松浓密的鬃毛,顺手扎成了麻花辫。小白仰头打个响鼻, 甩了甩脑袋,刚成型的麻花辫又恢复成蓬松直发。
“公达近日案牍劳形, 军务固忙, 亦当留心身体。”荀忻偏头看荀攸, 注意到他眼底有些青黑, 驱马走近提醒道。
如果是普通公文,作为同僚荀忻能够帮他分担,但军务,总归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昨日主簿王君至矣。”荀攸轻声道,“我诸事顿减,元衡勿忧。”
主簿王必?荀忻想了片刻,终于把王必和记忆中的人脸对上了号。王必此人从老曹刚起兵时就跟随他,算是老曹心腹。
此人初时并不显迹,但他的业务水平随时间递增,终于被老曹看在眼里,加以信重。
荀攸的军师之职本来清贵,也就是老曹此行少带了刀笔吏,文书要亲自撰写,平添许多麻烦。
和荀攸闲谈片刻,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很快再次陷入沉默。
诶,郭奉孝今天何以格外安静?
荀忻扭头去看郭嘉,却见郭奉孝骑着“黑白马”跟在在曹操斜后方。他拍马上前与郭嘉并辔同行,看清郭嘉手里的成束的蓍草,荀忻略一挑眉,“奉孝卜算何物?”
郭嘉慢吞吞地分着蓍草,在马鞍的革面上摆放整齐,好整以暇手指轻扣佩剑。
敲完后回了荀忻一个噤声的眼神,继续摆蓍草。
六?
荀忻刚想给他回敲个问号,就见郭半仙专心致志扑到迷信活动里,一副无暇他顾的模样。
“六”指的是……荀忻直视前方,刚好这时刘备转身对曹操说话,恰好对上视线。
刘备向他颔首微笑,荀忻也礼貌回应。
“刘”?是指刘备?
荀忻偏头看郭嘉,目测郭奉孝起卦的方法并不是最基础的成卦法(那种记在《系辞》书上的),这就超过了他的知识范围。
成卦之后荀忻也看不明白卦象,于是放弃思索,等着郭半仙主动解答。
郭嘉看着卦象,渐渐皱起眉头。初夏的微风吹过,吹舞起众人的头巾。帻巾微松,郭奉孝的发髻梳得不甚紧,一缕碎发垂落,恰好遮住他眉尾的浅痣。
碎发随风而动,轻搔脸颊,郭嘉不堪其扰地以指为梳,将那缕不羁的散发拢回去,风声中,他低声道,“久不卜卦,似乎不准。”
“奉孝所算如何?”
“前后矛盾,不值一提罢。”郭嘉算得自我怀疑,虽然卜卦是他的闲极无聊时的游戏,从未当真,但他平时算来大多应验,没有翻过车,这才一直保留着这项兴趣爱好。
自觉翻车的郭嘉收起蓍草,随意扔进马鞍上挂的囊袋中。
“奉孝不信便称不灵?”荀忻颇觉好笑,他或许该收回“郭半仙”的说法,郭嘉哪里是热衷迷信活动,他分明是把卜卦当做了卡牌游戏,绝没有信徒该有的虔诚之心。
这时前方的老曹与刘备等人突然下马,队伍顿时停住,正要说话的郭嘉与荀忻对视一眼,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名青年人扶着一位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的拄杖老翁。
刘备显然属于少数认识老翁的人,他率先长揖,袍袖及地,恭敬道,“陈公。”
曹操虽然不认得陈纪,但他毕竟听过陈纪大名,同时也并不妨碍他抄作业。老曹振袖下拜,“沛国曹操,拜会陈公。”
这边荀攸望见老翁形容,当即下马,遥遥行晚辈礼,提醒自家小叔父,“颍川陈公。”
“陈太丘之子陈公?”郭嘉略微惊讶,当年陈太丘陈寔与荀彧的祖父荀淑、钟繇的祖父钟皓、韩馥的祖上韩韶合称颍川四长。
四长都是名重天下的循吏,德行为世人所仰。
如今颍川四长的子辈都逐渐辞世,这位曾做过尚书令的陈元方陈公,辈分高名望重,不须多言。
没想到他竟流落徐州。
曹司空都已下马,谁敢继续端坐马上?一时间将军、长吏齐齐下马,牵着缰绳对前头那位老翁行注目礼,引得路过的士卒不禁踮着脚观望,想看看前方是何等人物。
郭嘉想起陈元方为人清正,最不喜谶纬之论,对着荀忻眨眨眼,规规矩矩、义正言辞回答某人刚才的话,“君出名门,荀卿之后,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1]’?”
比脸皮厚荀忻不怵,他正色道,“君言是也,我辈当‘敬鬼神而远之[2]’。”
两人开始引经据典,低声抨击起谶纬误国来,你来我往,旁人无聊等待时,他俩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众人一同走入州牧府,荀忻的快乐有了尽头。
坐在席中,围观着吕布、陈宫等人被缚上堂来,荀忻暗自叹息。吕布声名太差,信誉值为负,纵然自身本领过硬,还是逼得老曹迫不得已,一边痛惜人才一边下定决心要杀他。
也许是作为胜者,老曹涵养颇佳,对着昔日仇敌侃起了家常,直和吕布一同回忆起了在雒阳时的青年时光。
正听着老曹和吕布叙旧,身旁的空位突然坐过来一人,荀忻下意识以为是郭嘉。
正要和郭奉孝说话,荀忻抬眼一看,随即愣住,这位似乎从没见过?
又或许说他们刚刚见过——这不就是扶陈老翁的那人吗?
来人儒袍整洁平整,腰间佩一柄长剑,荀忻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此人头顶的进贤冠上。他觉总觉得这人戴得冠也比旁人整齐一些,衣袍……平整到荀忻几乎要疑心此人家里有熨斗。
和眼前人比起来,荀忻突然不觉得自家兄长有强迫症了。
这个从头到尾写着一丝不苟的人,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蔽膝,端正跽坐,端庄向他行礼,“未知荀君表字?”
“足下何以得知我姓荀?”荀忻略带好奇地望着他,他难道脸上写着荀字吗?
“君岂相忘耶?”青年人脸上的肃然未改,“余十年前已与君相识。”
荀忻:“……”
青年人沉默数息,报出一个具体日期,“中平三年五月既望。”
见玄袍年轻人仍茫然地望着自己,显然没有想起来,陌生青年人始终端方的神色微微低落,“当日赴荀二龙之宴,余年十九,君年十三。”
那人遍数当时的宾客,甚至是酒宴上的菜类,续道,“不过十年耳,昔年之事,余历历在目。”
听到这里荀忻明白过来——这位怕是原主的朋友。他只觉背上冒汗,不过十年?十年前的事,细枝末节您还记得,这要是长命活到千年后,您就是活的史书啊。
那边陌生青年已经开始自我反思,“余仅知君幼时之名,君既加冠,即当称君表字。多年未见,情已生疏,当面相询表字,殊为无礼,实我之过也。”
“稍等。”荀忻眼疾手快拉住就要行礼道歉的那人,“忻字元衡。”
他顿了顿问道,“敢问足下何人?”
那人看他的眼神愈加不可置信,直看得荀忻自觉罪孽深重,低声赔罪,“多年未见,忻素来健忘,请恕无礼。”
“颍川陈群。”那人翩翩向他一揖,“若元衡亦忘却表字,余字长文。”
荀忻向他回礼,心中长叹一声,且放心,您大名如雷贯耳,这回绝忘不了。
荀、陈、钟、辛等颍川士族间世代通婚,荀氏与陈氏之间就有数桩姻亲。几天前,他兄长特意在信中提及陈长文在徐州,让他留意捞一下这位亲友。
不过不知荀文若是忘了堂弟不记得往事,还是觉得他不记得说了也没用,信上只字未介绍陈长文是何等人。
荀忻细看眼前人,这就是那位史书有名的曹魏大佬,未来三公,“九品中正制”提出者,荀彧女婿,陈群陈长文?
等等,谁女婿?兄长的女婿,也就是拱白菜的……荀忻眯起眼睛,重新打量陈群。
等等,醒醒,兄长至今未婚,哪来的侄女?
被自己惊醒的荀忻默默收回尚未成型的杀气,拉着陈群坐回席上。幸好他们所坐的位置较偏,一番动作并不引人注目。
偏头看一眼邻座的郭嘉,郭奉孝一手托腮半靠在食案上,一手自斟自饮,再给他一碟花生米便是标准的看戏配置。
虽然人生如戏,但生命毕竟是鲜活真实的,荀忻移开视线,不去看堂上的英雄落幕。
或许是老曹的态度太过平和,让吕布重燃了求生欲。或许是求生欲激发潜能,他头一回引经据典,向曹操自荐,“齐桓不念旧怨,以管仲为相。布愿为明公前驱,效股肱之力,可乎?”
“明公将步卒,令布率骑兵,则天下指日可定矣。”
老曹还未说话,坐在一旁的刘备却生怕老曹动摇,当堂提起丁原和董卓。
荀忻叹息,老刘是真的恨吕布,恨之入骨。有这两人的前车之鉴,天下人谁敢用吕布?
吕布奋力挣扎,指着刘备大骂,最终被甲士拖出大堂缢杀。
高堂满座,足有百余人,此时因安静倒显得有些空荡。陈群遥遥望着刘备,突然叹息一句,“刘使君何至于此。”
“长文何意?”荀忻不解他怎么惋惜起刘备来,相比被拖出堂外的吕奉先,老刘仍是座上客,被人以“使君”相称,看不出可叹之处。
“当日陶谦病重,欲托徐州于刘使君。余竭力相劝,吕布、袁术在侧,‘将军虽得徐州,事必无成’。”
陈群平淡道,“刘使君不听。”
荀忻望向刘备,见他面色平静,抬眼低眸间却无端给人以压抑之感。
仿佛有汹涌澎湃的悲喜强压在平静之下,如山石之下即将满溢的熔岩。
对刘备来说,吕布虽死,徐州却再不是他的徐州。
……处决陈宫时老曹跟着走在后面哭,很不体面。不知他是否为一念之差所造成的惨痛代价痛哭,还是悔恨当时举动,想要竭力挽回爱才惜才的人设。
荀忻向老曹申请,在高顺行刑前去府狱看了一眼。意料之中,此人并非与他有数面之缘的那位将军。
“足下何人?”阴暗的牢狱内,高顺抬头辨认着眼前陌生的俊秀文吏。
“在下素仰慕陷阵威名,将军有何心愿未了?”荀忻席地坐下,以尽可能诚恳的语气道,“力之所及,在下愿竭力相助。”
“谢足下好意,顺已无心愿。”高顺正襟危坐,隔着槛栏与素不相识的文吏对视,平静不起波澜,仿佛即将赴刑场的不是他。
“在下告辞。”荀忻躬身向他长揖。
高顺手足被械具锁住,望着年轻的敌方文吏,向其点头致意,“足下珍重。”
他此生还有何心愿?高顺拖着脚脖上的械具,被人押送着往刑台上走。
半生颠沛,功名皆虚妄,唯愿归乡而已。
高顺闭上眼,低声哼唱起幼年牧羊时的童谣,仿佛回到了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白云青天,成群的牛羊四散在大地。清晨时青草悬露,雾气氤氲,风吹草低,清风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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