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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白门楼上

    天际, 云是淡淡的黛蓝色,看似稀薄的云层却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乌云时不时挡住日光,连日阴雨的余韵尚未完全消退。

    侯成等人率众投降后, 下邳城外的壕沟便被掘开, 河水寻着出路, 迫不及待地顺势奔流,重新回到原该走的河道中。

    城外的泥土长时间淤积,又被千百人马踩踏, 泥泞不堪,空气中尽是河泥的腥气。

    策马随军奔驰而来,荀忻低头看了看,袍角溅上了不少泥点, 更别提他所骑的白马。

    白色总归不耐脏,这一点看他身边同骑白马的郭奉孝就知道了, 余光里, “流风”的马腹、马蹄上尽染污泥, 从纯色变成了黑白配色。

    荀忻驻马在曹操身后, 仰望下邳城楼, 在心底叹一口气, 他终究无力改变什么。

    数日前。

    荀忻跟着典韦走进曹操所在的中军大帐, “明公。”他低头躬下身长揖, 等着老曹问话。

    案旁窸窣作响, 似乎是在收竹简, 荀忻屏息听着老曹的脚步声逐渐走近,直走到他身边,双手将他扶起。

    “元衡无需多礼。”老曹笑着拍拍荀忻的肩,一指旁边的坐席,“且坐下,我等促膝相谈。”

    他拉着荀忻走了两步,像是想起某事,突然“诶”了一声,“等等。”曹操信步走回主位,在书案上下的箱匣中东翻西找,不知在找什么。

    典韦不用曹操示意,悄无声息地退出营帐,顺带还阖上了帐帘。

    荀忻听老曹的话在草席上坐下,静静等着老曹弯着腰找东西。

    “得之矣。”曹操移开一摞竹简,终于找到那封书信,面色一喜,拿着书信走过来,“文若有家书至。”

    “有劳明公。”荀忻忙起身接过书信,再揖谢道。

    老曹没回主座,随手拉过一旁的草席,不甚在意道,“嗳,何需拘礼。”他撩起袍摆,挨着荀忻坐下,“今日召卿来,确有事相询。”

    “明公但问。”荀忻微微点头应下,把书信收到袖中。

    “卿至广陵数月,此地人物、风俗若何?”

    荀忻早就料到老曹要问他广陵的事,他把入广陵郡之后遇到的人与事,分条列项地详说一遍,重点放在陈登收服海贼一事上,没有略去广陵吏民对陈登的敬服。

    曹操听得赞叹几声,神色感慨,仿佛在爱才的同时又生忌惮,令人琢磨不透,“卿以为,陈元龙何等人也?”

    “陈君文武胆识,忻断乎不可及。”荀忻拱手道。他的视线停留在老曹的腰带上,神色恭谨,脊背挺直,垂眸并不与人直视。

    “卿过谦,元龙果毅,元衡智勇,同等名士俊彦,岂分上下?”老曹按着他的肩膀,强行安慰道。

    “还有一事当禀明公。”荀忻睫毛一颤,想起一件事,抬眼道,“刘使君在徐州,深得民望……”回忆着在徐州的所见所闻,荀忻挑着几件百姓怀念“玄德公”之事说起。

    曹老板您恐怕忌惮错了人,与陈登相比,刘备显然危险系数更高。

    他昨夜左思右想,陈登专程来找他,说什么“明主”、“贤主”,哪里是做不出选择?

    荀忻是什么人?兄长子侄尽在曹营,不管在谁看来,荀元衡不可能对曹操有异心。陈登来问他,这难道不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那陈登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是了,他差点明示刘备有二心。

    作为刘备故吏,又有和其有交情在,陈登大概不愿相害。只是如果坐视不管,刘备再搞幺蛾子,来回折腾,陈登未必乐见。

    于是乎,陈登就找上了他相熟的荀忻略作提醒。

    “刘玄德……”老曹沉吟片刻,双眼微眯,手指轻敲书案,“此人不可再归徐州。”

    “明公明鉴。”荀忻拱手恭维一句,除此外,他还得提醒老曹另外一件事,“忻奉命出使庐江……奉孝归许,庐江诸事明公必然俱知。”

    “卿请直言。”老曹端过案上的水壶,倾倒入碗碟中,倒了两碗水,亲自递一碗给荀忻。

    荀忻润润下唇,他说了这么久,的确口干舌燥,道一声谢捧过漆碗,极快饮尽。

    曹操看着荀元衡喝完水唇角、衣襟皆无水迹,这副清雅君子相让他不由不想起荀文若。

    “明公可知孙策?”

    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曹操点头,端起碗喝一口水,“孙文台之子,孤岂不知?”孙坚英勇,当年他对其颇为欣赏。

    荀忻徐徐道,“当初,明公为离间孙策与袁术,令其袭父爵为乌程侯,任讨逆将军。”

    “忻在淮扬有闻,孙策骁勇不亚其父,兼之善用人,麾下不乏善战、善谋之士。”

    “策近乎每战必胜,势头正盛。区区数载之间,孙氏已据会稽、丹阳、豫章诸郡。”荀忻低头拱手,“明公不可不防。”

    “卿言是。”曹操从席上起身,取下悬挂在帐中的舆图。

    这副地图是前些天荀忻应曹操的要求亲手所画,比例尺较小,只标注到郡名,细节不甚精确。与他所作的其他舆图相比,堪称简陋。

    但曹操依然爱不释手,每夜都要举烛细观,在舆图前一站就是半晌。

    盖因这幅图囊括了大汉十三州。

    老曹将舆图颇小心地在案上铺开,找到荀忻提起的那几处地名,沉默着陷入深思。

    他的手指从扬州会稽郡移动,北上至丹阳郡,最终停在丹阳之北的徐州广陵郡。

    “卿之意,孙策志在广陵。”老曹得出结论,抬眼望着荀忻。

    “正是。”荀忻点头,“明公若属意陈君留广陵,以陈君智识,理应无忧。”

    曹操听着这话,手指扣着书案,暗自思索,听闻建安元年时,孙策攻会稽,会稽太守王朗为孙策所败,溃逃时还被追上,被迫投降。王朗盛名之士仍败在孙策小儿之手,老曹犹豫起来,陈元龙……

    再一回想陈登收服海贼、围困吕布的战绩,曹操略微放下心来,名士与名士之间,还是有很大差距。

    恐怕除了陈登外,徐扬二州再无可阻孙策之人。

    这样看来,陈元龙不能轻易调离广陵。

    “当是如此。”曹操应声,“孤当增添广陵守备。”

    有所权衡后,曹操手抚舆图,专注看着下邳位置,叹道,“城破在即,吕布可以生擒矣。”

    向来得意便张狂的老曹何以转了性情?城破是好事,他却不喜反忧?

    荀忻接话问下去,“明公有何忧虑?”

    老曹卷起舆图,看着他道,“吕布若降,是杀是用?”说罢站起身,把图物归原位。

    荀忻跟着他起身,走到主帐的一角,“明公之意若何?”

    “杀之,可惜。”曹操顿了顿,转过身来,神色犹疑不决,“不杀,难制。”

    吕布与刘备不同,败军之将,又声名狼藉,不论他想杀想用,世人都无可非议。关键问题在于,吕布确实是个人才,又确实难以控制,曹操不得不犹豫。

    “明公若欲用之……”荀忻既不愿建议杀人,又听出老曹还是馋吕布,当即顺着老曹的思路想下去,“吕布乃当世虎将,然有勇无谋,眼中唯利,得陈宫后,方如虎添翼。”

    “明公若欲得用之,必先去吕布羽翼。”想要用吕布,必须得拆开陈宫、高顺这些吕布旧部,尤其是陈宫。

    但即使是这样,以吕布反复的性情,也难免会冒出“张宫”、“李宫”,用利益诱使吕布。

    荀忻蹙眉,想到了吕布的家乡并州,“吕布出身并州边地,令其远走并州,资其以乱袁绍?”

    当年袁绍剿灭黑山军后,打通了自冀州向太行山西行的道路,顺利掌控并州。让吕布回并州,招拢乡勇,或许能在袁绍后方伏下一支奇兵。

    “放虎归山耶?”曹操思忖这么做的可能性,片刻后摇摇头,慢慢走回主位坐下。

    “潜送吕布经关中至并州,说明利害,并留其妻女为质,或许可御猛虎。”荀忻垂眸站在原地,说出他方才想出的计划,“即使日后吕布反覆,远在并州,于我曹无妨。”

    听到这话老曹可耻地心动了,他一遍遍捋着胡须,吸气沉吟,“如此……”

    帐中一时安静,营帐外的卫士行走声清晰可闻。

    荀忻站着等了半晌,老曹终于开口,只听他叹息道,“此计不可为也。”

    荀忻也叹一声,揖道,“仓促之计,至于错漏百出,明公见笑。”

    这个计划太过理想化,实际实施起来可能会有很多突发状况。总而言之,没多大意义。

    曹操望着他摇摇头,“元衡之计并无错处,只是……”他缓缓道,“卿生在中原,不知边郡人情。”老曹示意他近前来坐下。

    “并州仅余上党等数郡为汉人之地,余地已为匈奴定居。”曹操似叹非叹,“吕奉先谈何故乡,谈何故人?”

    吕布生在五原郡,本就是并州北边的边境,现在并州只剩下最南边的上党地区还在汉人的掌控之下,更别提边境一带。

    荀忻的计划中,重要的一环是让吕布招募乡勇,但事实是,吕布的故乡早已不复存,于是吕奉先便失去了时人最重视的地缘影响力。

    如果是西汉时还好办,匈奴入境他们驱赶便是了,但……荀忻心里一沉,东汉时南匈奴已然归附汉朝,这些外族人是合法居民,有汉朝的身份证。

    他们没理由,也不能驱逐已定居的匈奴人。

    尤其是桓灵之际天下大乱,中原十室九空,劳动力大幅短缺,估计也没军阀舍得驱逐劳动力。

    荀忻恭恭敬敬长揖拜道,“谢明公解惑。”

    随着时间流逝,刻漏中的浮箭缓缓上升。两刻钟后,荀忻掀开帐门,和典韦、许褚颔首致意后往外走。

    南北朝向来是中国历史之殇,课本上提及的内容少之又少。

    此时荀忻察觉到,他所一知半解的历史恐怕全无用处,匈奴竟在此时就已定居并州,所谓的“五胡乱华”果真是他以为的外族侵略?

    ……

    下邳白门楼上,吕布望着城下乌泱泱的步骑,望着随风鼓起的曹军旌旗,战鼓隆隆敲响,敌方旗手站在高台上,待曹操挥鞭指前,旗手一齐挥旗向前。

    在城下蓄势待发的曹军得令攻城,喊杀着发动攻势,云梯与冲车齐上,或撞击城门,或向上攀援。

    而城楼上,一轮箭雨过后往往要半刻,后续的箭雨才徐徐续上。

    曹军围城这么久,城内的箭矢、礌石等守备物资消耗殆尽。吕布站在墙垛处,发箭如连珠,照例箭无虚发,却无人再有暇为他喝彩。

    再次射出一箭后,吕布摸向箭囊,没料到摸了个空。

    革囊中空空如也,仿佛他山穷水尽的处境。

    “将军。”吕布转头望去,身侧一名亲兵奉上了自己的箭囊,“仆尚有余箭。”

    吕布没接。

    他靠着墙垛滑坐下来,武冠上鲜红的鹖尾露在墙垛外,随着吕布的动作轻轻晃动。

    “将军?”他身边的亲兵们放下手中事,立即围了上来。

    吕奉先颓然靠在墙上,低头看看手里握着的长矛,像是自言自语般道,“项王亡于彭城,布败于下邳,徐州真乃英雄冢也。”

    “三军凭将军立,将军切勿丧气。”高顺的声音远远传来,吕布闭上眼,“事不可为矣。”

    侯成等诸将绑着陈宫叛曹,吕布彻底失了希望。兵力减去大半,智囊亦不在左右,他岂有胜算?

    高顺拔掉手臂上的流矢,鲜血直流,他却毫不在意般往吕布身边走,“项王垓下时,尚且突围杀数十百人,而将军如今守城犹在,竟已自弃?”

    离得稍近,吕布便看清高顺眼里丝丝缕缕的红血丝,他叹息一声移开视线。

    项王之于垓下……吕布回忆着曾读过的《史记》,想起项羽赠头给吕马童,“负隅顽抗,终不免一败。”

    “卿等执我首,诣曹操请赏罢。”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动作,也没有人应答。

    吕布拔出佩刀,横刀于颈,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泪水滑落在刀刃上,“布平生憾,十数年未曾归乡。客死异乡,无归故土,悲乎!”

    自并州起,跟随吕布南征北战的亲兵们跪地而哭,数人膝行上前,扑上吕布,夺下他手中刀,“将军,降矣!”

    比起自刎,投降算是条活路。

    高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吕布,看着痛哭的众人,似乎与众人悲喜不能相通,终究一语未发。

    下邳城门终于开启,曹军一拥而入,高声喊着“缴械不杀”,迅速占领城楼,下邳终于易帜。

    曹操优哉游哉骑着马入城,不忘招呼刘备,“明使君熟悉道路,可否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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