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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将帅之要

    “此言何解?”荀忻顿时眼眸明亮几分,郭奉孝肯赐教, 这件事或许问题不大。

    郭嘉从容拢回衣袖, 他收起平日的漫不经心, 锋芒内敛后静若沉潭, 渊渟岳峙, 与往常判若两人,“将帅之要, 赏罚也。”

    “鼓铎威耳, 旌旗威目, 禁令刑罚, 所以威心。”

    “赏罚严明,士皆争死。”

    “军中需节节相制, 上下严密……”说到这里,郭嘉顿住, “元衡岂不知兵?何需嘉多言。”

    “我区区之见必然有失, 请奉孝不吝指教。”荀忻直跪起身,向他作揖。

    “君但有问,嘉知无不言。”郭嘉微笑颔首,进屋坐了这么一会儿, 寒意尽去,他将坐榻移得离火炉稍远一点。

    这时身旁窸窸窣窣有声响, 只见荀元衡从案上抽出一卷空竹简, 执卷提笔而书。正要扩散谈谈行军之道的郭嘉一挑眉, “作甚?”

    “耳闻易有阙漏, 容我以笔记之。”荀忻手上不停,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录成册还能随时翻阅复习。

    他们俩仅有一案之隔,郭嘉好奇地望向荀忻手中的竹简,就这样倒着辨认竹简上墨迹未干的字迹。

    只见其上赫然用飞白体写着——“郭子练兵指南”。

    ……

    自秦以后,万户以上的县,长官称为县令,万户以下称为县长。

    慎县是人口不到万户的小县,曹操打下慎县后委任了新的县长。

    荀忻与慎县县长沟通募兵之事,同时传书给暂领汝南太守的李通,李文达,请求郡兵帮忙在诸县诸乡募兵。

    “愿从军者,一人行,免一户赋税。”乡里的游缴和啬夫等小吏敲着铜锣在里中宣告,“军粮三石三斗三升……”

    正逢荒年,许多人家揭不开锅。男人望着家中面黄肌瘦,抱成一团缩在干草中的小儿女,流泪着与妻子告别。

    从淮南逃过来的许多灾民听闻消息,也纷纷投军,纵然一入行伍是刀尖上舔血,总好过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尤其募兵处还设了一口大釜,寒风中铁釜中沸水滚滚,热腾腾的白气带着粟粥的香气,在令人瑟缩的寒风中,谷物香气萦绕在鼻端,勾人垂涎。若不是惧怕守在一旁的持戟甲士,这些人早忍不住要上前哄抢。

    人群中一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喉头滚动,咽下口水,他的目光仿佛黏在了那口釜上。队伍已经向前移动,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被身后等得不耐烦的人推了一把,宋至才趔趄一步跟上队伍,紧挨着前面的男人,他扭着头再次望向粟粥所在,干瘪的胃不甘寂寞、不知疲倦地发出饥饿的声响。

    前来投军的人太多,负责募兵的军官们便开始挑拣,身材矮小和过于瘦弱的人被剔除出去。有人跪地不住地叩头哀求,卫士将其拖走,扔出院门后却施与一碗粥。

    原来这釜粥是作这个用途,宋至咽着口水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来都来了,为了那一份军粮他必然要投军。

    队伍越来越短,终于排到宋至,望着眼前威武的军士,宋至壮着胆自荐,“仆能开一石弓。”

    军士语调上扬“哦”一声,自案下取出弓箭递给他,手一指庭树,“汝试射之。”

    宋至从箭囊中取出一箭,箭交前手,推箭认弦,娴熟地瞄准目标树干。“嗖”一声破空之声传来,围观的众人只见一支箭稳稳扎在五十步外光秃秃的树干,尾羽颤动不止。

    听着其他人轰然叫好,宋至深深吐出一口气,他饿了一天,来之前嚼着草灌了两碗水下肚,刚刚拉弦几乎用光他仅剩的气力,此时有些眩晕。

    那位主持募兵的军士点点头,“箭法尚可,汝可为.什长。”

    此时军队编制,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二伍,即为一什。宋至听到自己能留下时喜出望外,等滚热的粟粥被递给他,他惊疑不定望向长官,“仆不是已然留下?”

    军士看一眼此时排在队首的瘦弱者,冷漠摆一摆手令人回去,一边答他,“安心食之,去留与否都有粟粥。”

    天黑之时,他们这里招募到三百余人,军士令伍长挑选部从,又令什长挑所属之伍。

    宋至是从淮南逃过来的难民,人生地不熟,自然接了别人挑剩下的,最为瘦弱的两伍。

    他们被带到了慎县城外的军营,等待一天后,营中人数再增,宋至估算足有千余人。

    第三天,吃完朝食后他们被聚集在空旷的校场上,数十名骑士簇拥着一人策马而来。

    为什么说簇拥着一人?宋至目光追逐着那匹神骏的白马,以及马上尤其引人注目的那一人。

    白马玄袍,显然是长吏高官。

    离得近了,宋至不由盯着那位的脸看,这位长吏出人意料的年轻,宋至摸上自己下颌的短须,他今年虚岁二十三,而眼前人下颌光洁,看起来比他年纪更小。

    不止是年轻,宋至望着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只觉世间光华全汇在此人身上,可望不可即,恍如高踞云端之上的仙人。

    荀忻跃下马背,将缰绳交与杨向,校场上乌泱泱站了一片,让他想起高中时的课间操。

    可惜校场上光秃秃没有碧绿的塑料草,募集的士卒们灰头土脸,眼神中透露迷茫与畏惧,全无朝气。

    他心中暗叹一口气,带着随从走上校阅台,一掀袍摆在案后坐下。

    “杨君。”荀忻对杨向点头示意,“操练可始矣。”

    杨向领命走上前,气凝丹田扬声喝道,“今日初练号令。”

    “令行禁止,违令者斩!今日初练,以一什为队,有错乱者杖三十。”

    校阅台上站着四名旗手,两侧各立大鼓,鼓旁有人手持金铎。

    旗手向左右挥旗,千余士卒听号令分别往左右走。击鼓而进,低旗而慢走,鸣金而退,金鼓齐响而坐。

    冬日里并不刺眼的太阳自东逐渐爬上人们头顶,简单的动作重复数百次,士卒们人人汗流浃背,在冷风里冒着白气。宋至望了眼高台,那位玄袍长吏坐在那里,仍未离开。

    荀忻静静观望半晌,突然抬掌示意杨向,数息后金鼓齐响,卫士们喝令道,“坐!”

    已训练出一点成效的士卒们一听此令,一屁股坐下,众人捶拍着酸痛的腰腿,哀嚎声连成一片。

    刚相识一两天的士卒们见台上迟迟没有号令,按捺不住开始闲聊,闲谈声愈来愈热闹。

    下一刻战鼓突兀地齐响了一声,宋至愣了愣,撑着地爬起来,一息后场上绝大部分人站立,而唯有数十人大概认为自己在后排,不容易被看到,仍偷懒坐在地上。

    然而高台之上一览无余,杨向眯着眼按上佩刀,征询荀忻的处置,“主公?”

    “诸君颇不畏死。”荀忻撑着书案站起,他正襟危坐许久,其实也有些腿麻。

    卫士扬声重复他的话,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

    场上安静下来,宋至看着玄袍长吏缓缓往前走,神色不辨喜怒,“有错乱者杖三十。”

    “诵军法。”荀忻停下脚步,对身旁的卫士下令道。

    卫士们齐声应诺,由声音洪亮的数人齐声道,“军中之制,什伍相保。”

    “一伍之中有犯禁者,全伍有罪。”

    “一什之中有犯禁者,全什当诛。”

    “什伍中若有人揭露罪者,众免于罪。”

    “今日念尔等初至,此次违令者,暂由什长代受刑。”荀忻望一眼每个方阵队首的什长,新募的兵有一个好处,不会有爱挑事的老兵油子。

    考虑到过几天就要远赴徐州,荀忻不想一次增加太多伤患。再者说,什长无故代为受过,故意犯禁的人日子不会好过。

    宋至闻言赶紧望向自己身后的部属,眼见队尾几人低着头神色不对劲,他心道不妙。

    扭回头来,披甲卫士果然走到了身边,宋至深深看了队尾那几人一眼,回头便见卫士神情不耐,只好忐忑地跟上卫士。

    五名什长被押送到检阅台上,三十军杖一下不落,每一声破空的杖响,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什长的闷声痛呼。

    离得远的人听得见行刑的报数声,每一声似乎敲在了众人心头,令人低头不敢抬眼仰望高台。

    宋至趴在地上,臀背处皮开肉绽,冷风中额上汗珠滚落,他开始后悔,早知如此不该做这个什长。

    此时只听年轻长吏的声音再次响起,“战阵之上,若不能令行禁止,敌未至,军自溃耳。”

    “诸君果真不畏死?”他的声音听不出嘲讽,也听不出愤慨,仿佛只是在重复一个无关紧要的疑问。

    “平日有一疏忽,来日两军对战,必因此而死。”

    “荀忻率诸君离汝南,复望诸君人人得归。”

    宋至偏头费力地去看那人,只窥见其晦暗的服色,不管此言是真是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他想,他愿意为此人效命。

    “有过当罚,有功需赏。”荀忻侧身向杨向道,“今日操练中,若有全伍、全什无差错,一齐赐甲。”

    铠甲堪比保命符,是真正能在战场上保命的装备,没人不心动,众人对待操练的态度肉眼可见变得更为认真慎重。

    傍晚时,慎县城外,近百骑兵自郊外驰来,荀忻在骑兵当中,奔马时耳边风声猎猎,马蹄声起起落落,但他却隐约另一种声响,很奇异,像是婴儿的哭声。

    荀忻犹豫片刻,策马至道旁后勒马,身旁杨向不明所以,同样一勒马缰,马蹄跃起,战马一声嘶鸣,“主公,何事不妥?”

    骑队一齐停下,他们刚才刻意忽略的婴儿哭声再次响起,清晰可闻,让人难以回避。

    杨向知道主君是士族出身,对贫民风俗知之甚少,低声解释道,“主公勿惊,此为民人所弃之子。”

    “弃子?”荀忻疑心自己听错了,“婴儿非器物,岂能随意抛弃?”他记得汉律抛弃婴儿犯法,这里是荒郊野外,特地扔到这里,是弃是杀?

    他收了马鞭,翻身下马,循着哭声往道路一侧寻找,杨向跟上来,上前扒开枯枝落叶。枯枝之下,有一道挖了几寸深的坑,一个未满月的婴儿身上裹着单薄的粗布,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满脸通红。

    杨向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起,他粗厚的手掌托着婴儿时动作格外轻柔,婴儿在他怀抱中逐渐止住哭,杨向掀开襁褓看一眼,笑道,“是女郎。”

    荀忻脱下骑马时披着的羔裘,小心翼翼包住女婴,“手足健全,又无疾病,何故遭弃?”

    杨向长叹一口气,低头看着婴儿泪光犹存的澄澈眼眸,“主公不知,常有人因家贫不举子,此岁荒年……”

    “举”是抚养之意。

    他回头去看那道浅坑,“父母或许心有不忍,未曾掩埋。”

    “主公未婚不便收养,仆数月前方得一女……遣人抚养于慎县,稍大后再带回,可乎?”

    荀忻一振袍袖,对他长揖道谢,“杨君活人之德,久而不没。”这件事就以杨向添一养女落幕。

    第二日,他们一行人再次经过这条道路,荀忻勒住马,怀疑人生,“为何我复闻婴儿啼声?”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听力也不差,早就听到了。杨向皱起眉,下马循着哭声,再次停在了昨天他们捡到婴儿那一处。

    哭声还是从枯枝下发出的。

    杨向迟疑地扭头望向同伴们,“这……”

    这事离谱。

    众人略带惊惶地四下看看,总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关键时候,荀忻下马走上前去,他在随从们敬畏的目光下扒拉开枯枝,抱起哭泣不止的婴儿,婴儿小脸皱巴巴,似乎刚出生没几天。

    杨向看着眼前人不成熟的抱孩子姿势,自觉从主君怀里接过婴儿,这次的襁褓明显与昨天的不一样,这让杨向心下稍稍平复。

    “是男婴。”杨向曳好襁褓的边角,不等荀忻解衣,他用身上的羊裘裹住襁褓。

    荀忻看向昨天的那处浅坑,坑旁残留着脚印,“生子不举,如禽兽何?”

    见杨向面有难色,荀忻疑道,“杨君亦欲收养?”他垂眸思忖数息又抬眼,“此事一而再,必将再而三,杨君定无力为继,不必如此。”

    “我即出资建一庐舍,用作抚养孤儿之所。”

    离开在即,傍晚时荀忻便找上慎县长,与他商议此事。

    有人出钱,自己坐享仁德声名,慎县长岂有不应之理?

    中年人眉开眼笑,踱步沉吟,“此举甚善……此舍如何名之?”

    取名字的重担被抛到荀忻手中,作为“取名废”他思虑片刻,心有所感,道,“名之为‘广厦’。”

    ……

    徐州广陵郡,太守府中。

    陈登读完自许都传来的密信,喃喃道,“荀元衡。”他对这个名字倒还有印象,犹记许都司空府门前那一幕,荀元衡当为曹公腹心,曹公令其先一步来广陵,或许不仅仅为援助。

    案前燃着一豆灯,橘色灯焰一消一涨,似有呼吸。

    思考着徐州局势,陈登将手中信纸凑到灯焰上点燃,随意拂去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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