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朝臣统统俯身揖首,视线顿时变得开明许多,此刻凤臻才发现自己并非唯一一个没下跪的人。
还有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正双目低垂的端坐在高堂中段的锦墩上闭目养神。
他碧眼白髯,方口阔唇,顶戴三梁进贤冠,身穿紫色九旒衮冕,腰间蹀躞带上饰有十三銙。乍一看,竟有一种“八面临风,自岿不动”的气势。
那个位置的意义,什么人能坐凤臻自然知晓。
除了本身就位极人臣,德高望重,功勋累累,其背后定有一股同样强大的势力。
说不准,方才围着自己看的那群人中便有此人的宗亲后辈,亲信门生。
对于这样的人,在母帝看来乃是一国之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他们势力越大,若是忠臣,对帝王来说万金难求,也是手中最锋利的宝剑;可若是佞臣,便是养虎为患,剑指自己。
所以母帝登基后,大部分精力都在与朝臣势力斗争,击溃瓦解他们;自己未沉迷男色前,也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凤臻有一种感觉,这人或许自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的出现起过好奇之心。且也自从见到这人时,心中竟有丝丝不安感。
皇帝看了眼席地而坐的凤臻,挑了挑眉,道“泽儿何在?”
白丞相回道“启禀陛下,三殿下此番去凤妤国恭贺新王登基,回来时出了些意外,回宫后命人先将此女抬往大殿交给陛下,自己则回殿中去了。”
皇帝凝眉,道“哦?出了意外?可伤着?”
白丞相道“并无。只是若不回去休整一番,恐殿前失了仪容。”
皇帝点点头,又将视线移到了凤臻上。
此时,不知是谁也斜眼看向凤臻,见她无动于衷坐得十分舒坦,忍不住开口呵斥道“大胆女子,见我夜澜国君王还不下跪!”
凤臻挑了挑眉,并不应答。
“你……”那人刚想继续呵斥,被皇帝示意闭嘴。
居高临下的,这眼神凤臻实在太熟悉了。曾几何时,那是她看别人的目光,却从不曾想有朝一日会被别人同样看待。
她即觉得好笑,又很可悲。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道。
“凤臻。”凤臻道。
她的回答不出所料,引起一番轩然唏嘘。看着大家如同误食了毒药般的表情,她觉得甚为好笑。
且不知方才是哪些人,还在讨论着她的名讳。如今谜底揭开了,有那么惊讶吗?
皇帝的神色应是殿中最为平静的一个,甚至平静得又有些怪异。
似笑非笑,似敌非敌,似怒非怒。
他点点头,道“寡人不知凤妤国君王驾到,没有以礼相迎,实属失礼了。”
凤臻随意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她这行为皇帝倒没怎么在意,却惹怒了一名大臣。
“放肆!你一介被废黜了的皇帝,眼下一介逃犯,见到皇上竟还如此目中无人孤高自傲,给你点面子你还得寸进尺了?”
凤臻哈哈一笑,顺着他的话打趣道“面子算什么,给我个台阶我还能原地登基呢你信不信?”
那人愣住了,全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脸皮这般厚!
“那你就不怕原地驾崩吗?”指向她的手颤颤巍巍,看来被气得不清。
皇帝清了清嗓,道“罢了,来者是客,莫再为难一个落魄的圣上了。”
“呵呵……”
凤臻毫不收敛的笑声打断皇帝的话语,因此又招来更多气愤。
如果眼神是把武器,她怕是已经千疮百孔了吧?那一双双眼睛瞪得如同铃铛,恨不能用怨念将她压倒在地。
破罐子破摔吧,也没什么。
她学了学先前那位正三品官员口中的“仪容风范”,拍着破烂袍子上的灰尘站起身来。双手往后一负,端正的,昂首挺胸的霸道气势丝毫不亚于龙椅上的帝王。
极其不要脸地说道“不才。也正是我这个被废黜了成为通缉犯的太上帝,按照辈分礼仪,你就算跪我一跪,我也是当仁不让。”
不出所料的,又是一波比之前更大的声骂。
你你你怎么,你你你怎么。她也懒得听。
帝王与帝王对阵,虽然有一位“太上帝王”,其余不过都是些宵小之辈,无足挂齿。她还真不信了有谁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一国之君会糊涂得随意斩杀同等尊贵的人。
她已经成为所有国家的前车之鉴了。
果然,皇帝眯着眼睛盯了她一会儿,即便再生气也不得不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帝。你说得对,按照礼仪可免去一切行礼。”说着,他迈开步子缓缓往凤臻走来,道“但不包括你可以随意藐视寡人,藐视朝堂。你可知罪?”
突然,不知是谁喊叫了起来,“你丢什么暗器打我?陛下!陛下切莫要靠近这女人!她随身带着暗器!”
嗯?
凤臻才回身去确认这人口中说的是不是自己,身边的官员早已一哄而散,纷纷退避三舍。取而代之的是只一瞬间便包围了她的禁卫军。
那密密麻麻的银白枪头全部对着自己,似乎只要有所动作,顷刻间便将自己扎成马蜂窝。
凤臻不禁有些怯了。
慌乱中,白丞相的声音响起来。
“等等。”他边说着,小心翼翼接过那名喊着被暗器所伤的人手中的黄色小块,并用力捏了开来嗅了嗅,对皇帝道“启禀陛下,这只是普通泥土混合着的石子。由于石子本身就有些重量,包裹着潮湿的泥土后被大力丢出,若击中人可能会出现轻微疼痛,但并非暗器。”
再一次喧嚷不止。
“什么?泥土?”
“哪儿来的?”
随后纷纷看向一身不堪的凤臻,嫌弃至极还不忘非议满天。
呃……
对于这个官衔为丞相的白姓老头,凤臻觉得很有趣。无论是指认自己身份还是辨别一个什么不明暗器,他统统说得很准。也不知道是心细如尘,还是本身就睿智负有谋略。
该是个不可多得的谋臣。
对于“暗器”,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想来是之前被黑衣人追杀期间,慌乱逃窜而至不幸摔地,身上沾染了些泥土干固后所留下来的。方才她将双手负往身的这一动作,为彰显气势特意用了些力道。却不想,竟拍到他们脸上去了。
见笑了见笑了。
皇帝闭着眼睛叹了口气,似乎在为自己朝中的重臣沉稳问题而感到堪忧,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都退下吧。”
“可是陛下,此女她……”
“退下!”
被皇帝呵止后,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得不和御用军一道退出大殿。
原本乱哄哄,吵杂的殿中刹时安静了下来,只留下个一只脚仍踏金漆阶梯上的花甲皇帝;一个破衣烂衫,臭气熏天的太女帝。
和一个反应慢半度的,睁开眼睛如梦初醒的老者。
他张望了眼殿中,见四下无人便自己也颤颤巍巍杵着龙头拐杖起身,想走。
“神太傅无需回避。”皇帝压低声音恭敬道。
“嗯?”老者似乎没听清,问了皇帝一遍。
两人这一恭一敬的来往,看得凤臻越发起了好奇。
一个正一品文官,到底有着怎样的势力,竟让帝王如此相待。或者还有些什么连带关系?
“好了,现在这里没人了。我们是不是该来聊聊往事了。”
皇帝威严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凤臻听得心里一时有些发虚。
她不确定目前自己的处境,身在这个夜澜国皇宫之中,是否也在古慕寒的安排内?
她记得来时,李将军说古慕寒在夜澜国给她安排好了退路,具体是什么他也没能说明白。不过由此可见古慕寒与夜澜国是有渊源的,而且可能还不浅。
关于古慕寒的真实身份,其实仔细想来凤臻知道的也不多。比如他是古叔叔的侄子,姓楚不姓古。
还有以前,自己还在悄悄挖坑烤红薯吃的年纪,他已经猜得到别人的忧心了。自己还在勤学四书六礼,翻阅着兵法和治国书策,他已经在帮助古叔叔记录战争详情,和撰写一些常用的兵法卷宗。
后来,自己继位后,他看起来像是被病态折磨得力不从心,不问世事。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他似乎有事情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进行着。
就比如说一满院的腊梅,和那个口口声声唤他“师傅”的青年。
这样的人,无论如何看待都不似寻常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少爷,身份定然也不会低。也可以说自到古府前他便已经这般了。
古裕叔叔是名武将,对于晚辈的教育他自然帮不上忙,自然培养不出如此懂事的侄子来。
至于“楚”姓,据她的调查中来看,的确有那么几家富贵家族,但都是商人,靠经商致富。他们教育孩儿的应该也是《商经》才对。并且所有“楚”姓人家,皆无一人患有家族遗传病史。
虽然古慕寒的生世是个解不开的迷,但并不影响自己对他的感情,而且也都不用问,她相信他的真诚,至今仍是!
只不过,如今看来关于“楚”姓,她调查得太少了。当初自己怎么就局限在本国了呢?为什么没有想到也试着查查其他国家的典籍?像是夜澜国。
或许夜澜国,正是他的本家。或许就连古叔叔,也是……
凤臻似乎有点明白母帝不许古家人进入后宫的原因了。
可随着这个谜团的解开,同时又产生了另外一个疑问。
如果截杀她们的“三皇子”便是古慕寒,他为何要这么做?既然信不过李将军,又为何将她的逃亡路线透露出去?要转达给玉清卓,根本无需亲自面圣,一封密信甚至一个口信即可。
若不是他,也不在他的安排之内,那这个“三皇子”又是谁?为何会对她们的行踪了若指掌?还在凤妤国境内设伏等她们?完了又阴差阳错带入夜澜国,又带进皇宫之中。
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轮被云雾遮住的月亮,看起来又大又园,却往往是那层云雾,足够决定它该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三皇子到底会不会是古慕寒?或者与他,又有着什么样的渊源?
最后,这老皇帝口中的“往事”,又欲指何为?
思来想去,她在位时唯一一次与夜澜国有过交集,便是那名被斩杀了的使者。当时好像有人来报,说什么夜澜国皇子来访,意为借道商议。
联谊书和礼物皆附上,望日后能达成长久盟国关系,互通各国资源提升国家经济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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