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你可知罪?”
昏暗的审判庭里一片死寂,偶尔几声风来,凄厉得就像地狱恶鬼的召唤。
桃木的十字架上,奚凌的血液已经干涸,锋利的银质钉子穿过手腕和脚踝,她垂着头,冷笑着听前方不远处端坐高台的人们怒喝质问。
这些人,从前连亲吻她袍脚的资格都没有!
“我何罪之有?”
身着审判长袍的大理寺卿董煜狞笑着展开面前的卷轴,面色一变,怒道:“你,身为女子,却女扮男装承袭凌霄军将军一职,欺君罔上,惑乱朝纲,此其罪一也!”
“你,身为臣子,天子十六道金书铁券召你回京,你却按兵不动公然违抗圣旨,此其罪二也!”
“你,身为凌霄将军,不行忠君护国之事,却与大夏交往甚密,暴露帝国各大军队兵力部署、训练方法、布防图纸等诸多机密,此其罪三也!”
“欺君、抗旨、叛国,如今证据确凿,”董煜高傲地举了举手中厚厚的一叠书信,“奚凌,你还有何话可说?”
奚凌的双眼一片血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奚家世代忠良,奚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对得起帝国百姓,我无罪!”
董煜正要反驳,却听她又道:“星历694年,大夏二十万大军奇袭,一夜之间西南门户大开,西南军千里求援。我亲率五千精兵,不着甲胄轻装上阵,每人只带一天干粮,破釜沉舟跑死了四匹马才在城破之前赶到,从后方打乱了大夏的阵营。那时,你为何不说我欺君、抗旨、叛国?”
“星历698年,五王之乱爆发,禁卫军叛变,中央军措手不及,叛军直逼京畿要地。我带着凌霄军的将士们将五王所有的家眷妻儿通通俘虏,架至京城,当着五王的面一个接着一个地亲手斩杀,这才逼得他们内讧起乱,中央军终于得以喘息反攻。那时,你为何不说我欺君、抗旨、叛国?”
“还有星历700年,瀛洲爆发前所未有的大瘟疫,我和凌霄军的将士们日夜不停地上山采药,多少将士为了多采点草药攀上峭壁,有些甚至不幸坠入深渊尸骨无存,历时整整三月才免得瘟疫继续扩散,那时,你为何不说我欺君、抗旨、叛国?”
奚凌字字诛心,说完最后一句,忽然嘲讽地笑了起来:“哦,我忘了,那时的你们远在京城,吃喝玩乐听曲儿唱戏,左拥右抱声色犬马,又怎会如现在这般有空在这里说我奚凌欺君、抗旨、叛国?”
说到这里,她的音调陡然一飙。
好歹是统领过三十万大军的将军,一声清喝下来,不知比刚才董煜的怒喝摄人心魄了多少倍。在场的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凌霄将军雷霆之威乍现。
董煜也被吓住了,可不到片刻又怒了起来,吹胡子瞪眼道:“妖女,你莫要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的是你!”奚凌大声反驳,“我写信一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就是在每封信的末尾我都会用我奚家独有的药水印上奚家家徽猛虎蔷薇,肉眼看去与正常无异,迎着强光却可见之。那些信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还有当初我的迟迟回京,那是因为我与大夏血战之后身受重伤,根本无力起身,更不要说策马回京了。当时我已修书一封呈明圣上,此事三皇子也知晓,一问便知!”
“至于我女子身份一事,三皇子在我承袭凌霄将军之前便已知晓,更为我呈请陛下无罪赦免,陛下的亲笔诏书就放在奚府牌匾之后!一看便知!”
想到那人,奚凌早已凉透的心头忽然浮出了一丝暖意。
那个如春风化雨一般的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光。
“你说的诏书可是这个?”董煜阴阳怪气地拿起了一个黑色檀木匣子。
奚凌心头忽然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却还是强行稳住心神:“不错!”
董煜冷笑起来,打开匣子,取出那卷明黄的诏书,啪一声当众打开——
上面一片空白,一个字也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奚凌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当年我明明亲眼看过的,上面怎么可能一个字也没有?这是假的!”
“假的?”董煜又拿起一封书信,打开,泛黄的纸张迎着天窗斜斜射下的阳光一照,有口衔蔷薇的猛虎图案若隐若现。
正是奚家的家徽——猛虎蔷薇!
董煜咄咄逼人:“难道这书信也是假的么?”
刹那间,奚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吞噬一切的阴暗正从她的心底汹涌出来,带给她一阵又一阵无声的颤抖,惊恐,甚至是骇然!
看着她的表情,董煜很是满意。
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一旁空置的黑暗角落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道:“虽然劳烦您很是不好意思,可这妖女实在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得已,三皇子殿下,哦不,如今该称您凌王殿下了。凌王殿下,烦请你作为人证出庭指证。”
“大理寺卿过虑了,”那人从黑暗中走来,“指证叛贼,本就是本王分内之事。”
来人冠盖英华,气质超然,一身四爪龙纹衮服意气风发。
那脸还是奚凌记忆中的脸,那笑还是她记忆中的笑,此刻的她却分辨不清那人到底还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司马锐看着一脸僵硬的奚凌,清秀俊朗的眉目里满是冷漠,道:“本王从未向父皇呈请过什么无罪诏书,也从不知她是女子。”
冰冷的话语像是一柄柄锋利的刀刃,将奚凌的心剜割得血肉模糊。
奚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还是那个曾信誓旦旦要娶她为妻的司马锐么?
此时此刻的他这么冷,这么狠,这么决绝,就像是一个完美的皇权争夺者。
奚凌还在怔愣着,似乎仍在作着艰苦的思想斗争,司马锐缓步走了过来,微微一扯唇角,俯首在她耳畔。
“其实原本我是打算要娶你的,”司马锐冷冷地道,“只可惜,你太不听话。我要你随我一起造反,你却非要坚守你奚家的‘忠君爱国卫家’。你可知道,我那父皇早打算削军集权,而奚家和凌霄军首当其冲!我策反你不成,便只能将你的秘密呈给父皇,正好为他铲除你和奚家找到了合理的借口。”
“司、马、锐!”奚凌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这个名字,“你对得起我!”
她挣扎着想要摆脱十字架的束缚,可武功被废筋脉全断,再挣扎也不过强弩之末。鲜血汩汩地从早已干涸的手腕脚踝涌了出来,奚凌却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电光火石之间,过往的缱绻爱意犹如走马灯般闪回,又在下一刻化作泡沫一碰就破。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两情相悦,原来都不过是他上位路上的垫脚石!
她奚家尚有隐形药水,又为何他司马锐不能用那药水写一封假诏书给她呢?
她的女子身份在这男尊女卑的夔帝国就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司马锐看重她的兵权和凌霄将军的威名,却又顾忌将来得位之后她的功高盖主,所以先留一手。事成可兔死狗烹,事败也可推得一干二净。
比如现在,他不仅推得一干二净,甚至还作为人证,成了捅向奚凌心窝的最后一把利刃!
若非是他,谁又能知道奚家的独门药水?
若非是他,谁又能知道她写信时的小小习惯?
若非是他,谁又能给她致命一击?
她曾经牵挂、爱慕、倾心以待的男子啊……呵,凌王……凌……是在炫耀他踩着凌霄军的尸骨上位的光辉过往么?
对于她的反应,司马锐很是满意,正准备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你那三万凌霄军亲卫的下场你还不知道吧?”
奚凌猛地抬头,司马锐接着道:“断魂崖上,你命他们放下武器,正巧父皇的黑甲武士们许久未曾杀戮了,所以……”
噗——
一瞬间急火攻心,奚凌再也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董煜满意而倨傲地宣布着什么,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她抬起头,往昔神采飞扬的双瞳里此刻满是黯淡,就像烛灭后的死灰。
空洞的瞳仁里倒映着司马锐虚伪的大义凛然,那烫金的龙纹衮服像是深深的嘲弄,嘲弄着她过往的无知和愚蠢。
恍惚间,奚凌想起当初好友顾天机在得知她与司马锐恋情时说的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多么精准的预判!
只可惜,当时的她沉迷于司马锐的虚情假意中,全然没有把他的告诫放在心上。
心口一阵绞痛,奚凌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
没想到大理寺的酷刑没能让她屈服,武功被废筋脉尽断的耻辱也没能击垮她,司马锐最后的话却仿佛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那一日断魂崖上眼见来者是他,她还满心以为一切只是误会。她下令全军放下武器,独自来到这审判庭上,却没想到,她在凌霄军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也成了三万兄弟的催命符!
命若游丝之际,奚凌在心底里暗暗发誓——
下一世,她定要心狠手辣!
下一世,她定要满腹机谋!
下一世,她绝不付出真心,绝不再爱!
绝不!
奚凌永远地闭上了眼。
审判庭上静默如死。
帝国传奇女将陨落了,而另一个传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