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年时光飞逝,乌飞兔走不顾人心的仓皇,想见面的见不到,想留人的留不住,风月无边等不到凉风有信,执手相看却被兰舟催发……一切匆匆流去,只剩酒醒后的回味。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明天,今日也要成为往事,也只能被回味,永不能重来。
当苏谪反复写“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时,墨雨桐忽然悲从中来。作为第一个传承《女帝仙经》的珞珈人,墨雨桐通过它模模糊糊地触碰到某些东西,此时她不敢确定,但很快就发生了。
“何人歌吾词?”有声音从虚空中传来,像遥远的回声,来自岁月长河的上游。
苏谪一怔,提笔僵在半空,直到那声音再问:“何人歌吾词?”
苏谪用玉笔指指自己,疑神疑鬼:“难道是我?”我只是在写前人的词句,哪里唱歌了?
“何人歌吾词?”仍是这句。
苏谪暗道:“难道我心里默念词句也算歌?”
好吧,苏谪呐呐道:“晚辈苏谪,敢问前辈仙号?”
苏谪忽地又是一愣,墨雨桐也是。
他的词?
苏谪肃然起身,对着空中施礼:“前辈可是白衣卿相柳三变?久仰大名!”
不用多说了,谁人不知柳永“奉旨填词”,其绝学“白衣卿相”盛名远播,被天下才子词人奉为经典。柳三变修为直追苏东坡,略差一线罢了。
而苏东坡何许人也?那是与青莲剑仙、千秋诗圣等人齐名的绝世大能,人族“大宋帝国”的至圣之一!
听苏谪报出他的名号,那声音像是得了慰藉,慨然道:“万世而下,吾词仍得歌否?”
苏谪道:“前辈妙词传千古,万万世也会有人唱。”
当初大宋帝国境内“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绝非浪得虚名。
虽说柳永修为略逊诸多至圣,可人族对他的感念一点不少,其中原因除了他精妙的词作,除了绝学“白衣卿相”,更多来自“永留之井”。
一首《雨霖铃》妙绝千古,凭借它踏入天道境的柳永,其大道世界即是“晓风残月”。柳永死后大道世界散落四方,每一个曾经传唱过柳词的地方都可以召唤出一口“永留之井”,接受“晓风残月”的滋养。
柳,留。柳永,永留。
“永留之井”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出现,要想唤醒它,第一要有留人之心,其次还要有足够的修为。凡夫俗子折柳赠别与王摩诘渭城折柳能一样么?
苏谪本不想淹留在此,并且他只在人道境九层,远远不够。
虽说“永留之井”或能助他们逃出女娲指尖,可苏谪心知肚明,他是招不出“永留之井”的。
远古时期鉴海中必然有人传唱柳词,这里肯定隐藏着“永留之井”。想到此处,苏谪心头不禁炽热,可他这么急迫还不是为了走,与“永留之井”的要旨相去更远。
空中柳永残念却在低吟那首同样传颂千古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去再无故人,今日之后,再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苏谪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墨雨桐听来却如晴天霹雳。
柳永游戏人间,红颜无数,岂不知儿女情长?无论山盟海誓或暗中相思或打死不承认,种种种种,他领略得多了去了。
然而柳永也只能旁敲侧击,《雨霖铃》已嫌露骨,《渭城曲》却是极好的,天底下凡是朋友都可以这么说。
他要她留呢,还是不留?
留下他吗?那样能招出“永留之井”,可如此一来,终究留不住。
不留吗?那样就招不出“永留之井”,他们却可能困在此处,或要淹留一生。女娲指尖岂是好逃脱的?
墨雨桐握着墨血玫瑰刺不晓得如何是好,苏谪以为她仍在接受传承,自顾自回味柳永的话,又怎能揣摩出柳前辈的意思。
“承认吧,你想留住他。”一个小人在墨雨桐心里嘀咕。
“不能承认,这样才能留住他。”另一个小人连忙提醒。
……
墨雨桐呆呆地站了一个时辰,柳永残念早已散去,苏谪倚着相思竹抓耳挠腮,李鸢放继续四处摸索。
“对了,墨姐姐怎么样了?”苏谪百思不得其解,总算想起关心下墨雨桐的情况。他转头看见墨雨桐戴着一顶玫瑰冠冕,玫瑰花瓣撒在她的黑衣上,与胸前的玫瑰刺绣彼此呼应,两只血色蝴蝶绕着她的脚踝飞舞,而锋锐无匹的墨血玫瑰刺被她背在身后。
左手扶一下玫瑰帝冕,墨雨桐淡淡道:“我好看吗?”
“当然!”苏谪不假思索,谁敢说墨姐姐不好看!
墨雨桐见他目光清澈,语气只是诚恳,暗叹道:“好看,仅是好看。”
苏谪又见墨雨桐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到面前,墨血玫瑰刺殷红刺目,叫人不敢直视,他不由赞叹:“墨血玫瑰刺绝对是最美丽也最致命的匕首!”
“你想看看永留之井?”墨雨桐又道。
苏谪点头:“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能试试总是好的。”
墨雨桐右手缓缓伸出,墨血玫瑰刺缓缓刺入虚空,被刺破的时空像是睁开一只眼睛,流着泪去看离别在即的人。
一滴泪两滴泪……苏谪、墨雨桐和李鸢放顺着滴落的泪水从时空裂缝向上看去,只见一口平平常常的石井端然生在虚空中,一缕缕水流从井沿溢出,落下时就成了断续的水滴,泪水一样。
“这就是永留之井?”李鸢放将信将疑,“不太气派嘛。”
“厉害!墨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苏谪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击刺穿时空找到“永留之井”,别忘了墨雨桐不过人道境两层的修为!
墨雨桐傲然道:“你以为《女帝仙经》徒有其名?柳三变岂是女娲对手?!”
说的也是,苏谪点头道:“厉害了我的姐!”
李鸢放隐约感觉有些不对,但一时半会没空计较。
“哗——”一大股井水从“永留之井”涌出,浩浩荡荡倾泻而下,飞快冲出时空裂缝,又继续奔流而下,在女娲的食指尖化作一道瀑布。
苏谪满心期待地盯着瀑布看,悬着一颗心等待奇迹出现,打破女娲指尖的封锁,让他回到珞珈界原本的时空,回到珞珈界此时的鉴海,回到白凝霜所在的世界!
没有她的世界,他不想淹留。
“跳!”墨雨桐道。
“哦,好!”苏谪先是一愣,随即带头跳了下去。
“队长等我!”李鸢放也跳了。
墨雨桐纵身跳下,穿行在瀑布中的她看见百千万道彩虹一闪而过,每一道彩虹都是某个时空中一场离别的雨后,在那寒蝉凄切的夜晚,在那微雨湿衣的清晨,在那古道长亭,在那桃源迷津,在红豆初发的南国,在佳人独立的北方……
千千万万,人族从古到今已有千千万万离别,已有千千万万的留人不住!
既然如此,多我一个又何妨?
不对,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留情了,再也不要留情了,再不要这样了!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墨雨桐仰起头,透过瀑布看见女娲模糊的面容,暗想不悲不喜的她也曾尝过相聚离别吗?那时的她也会欢笑或落泪吗?
在成为至圣之前,至圣们都曾这样吗?成了至圣后,还需要这样吗?
想来这些事情都不是人所能扭转的,人毕竟只是人,不是天,更不是道。墨雨桐头一次对大道有了无可奈何的敬畏,但敬畏之后更多的是坚决。
不要这样了!
要变强,变强,不要让别人左右自己,不要让别人逼迫自己做选择。先要尽人事,方能听天命,除了天命,谁也不能要挟我,“二月兰”,柳三变,甚至女娲也不能!
可是……假若命运大道就是如此安排,她能怎么办?
人生真是很难啊……
三声“噗通”接连响起,苏谪、李鸢放和墨雨桐在被困女娲石像指尖八个月后,借助“永留之井”的瀑布击穿时空,终于落回珞珈界的鉴海。
“啊哈哈哈!我肥来了!”李鸢放长笑道。
“废月喷泉还没结束!”苏谪道,“布吉岛也还在!”
“布吉岛当然在,它又没长腿!”李鸢放哈哈道。
“看来珞珈界没有过去太久。”苏谪暗自庆幸,如果珞珈界也过去了八个月,黄花菜都凉了吧!
“墨师姐,咱们要回布吉岛吗?还是去找同道们会合?”李鸢放刚逃出生天,浑身充满正能量,恨不得立刻找事情做,最好是拯救世界的那种!
墨雨桐驾起玫瑰花瓣,正要载起苏谪李鸢放远去,一道绵长的铃声骤然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他们心里。
准确来说,是响在所有珞珈人心里。
至圣木铎需要珞珈人心心相连的帮助!
再下一刻,苏谪的心狂跳不止,因为他从铃声中听到了白凝霜的心声。
你在哪里?你快来啊!
我支撑不了太久……
虽然至圣木铎在呼唤珞珈人帮忙,可珞珈界有几人知道至圣木铎的窍门,有几人明白心力的运用?少之又少。
鉴海里的天道境高手们没空,陆上的高手们苦于相去甚远力有不逮,唯一的收获是知道至圣木铎再次出世,而这必将引起腥风血雨。
可以想见,以白凝霜微弱的修为,围绕着至圣木铎的争抢与保护,珞珈界正魔两道和魔界之间又要掀起大乱。
但这些现在都不关苏谪的事,他只想赶去见凝霜,去见一个他想见的人,在一个有她的世界找她!